一个月前,温州城,车水马龙,物欲横流。这个生意人当家的小地方,原是一个迷人的水乡,现在河道都被铜臭给埋了,所以不怎么讨人喜欢。
城区一个叫百里坊的地方,有一座海鲜酒楼叫白鹿苑,被几棵老榕树和古槐围抱着,很是古朴别致。此时,一众人正在二楼包厢里等一个人,这些人热切但很是虚假,属于要进行交易的典型气氛。领头的胡老板,上面几代人不是弹棉花的就是砖瓦匠,穷得快要跳海的时候,做起了小生意。捣腾来倒腾去,竟然有声有色,时至今日早已赚得大腹便便,油光满面。他在温州城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名下好几家鞋厂,纳税大户,但怪的是----他还经营着一个古董行。
“来了。”手下一个油头小脸说道。
“烫酒,上菜。”胡老板的指示干脆利落,仿佛正是这干脆利落让他腰缠万贯。
随着缓缓一阵脚步,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被簇拥着进了包厢。
“哎哟----小袁,怎么这么晚,说了去接你的嘛,费这脚头。”胡老板迎向那客人,满脸恭维。
“胡老板太客气了,怎么敢劳烦您呢。”年轻后生略做客气,礼数周到。
袁青虹这趟是给胡老板带了点干活,这里说的干货,可不是指鱼干茴香,香菇虾皮,水里捞出来晒干的,温州城多的是。这里说的干货,是指正常流通的古玩,和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湿货”是带点分别。
日子好了,干货流通起来也就迅猛,袁家做的主要是私人倒手给私人的东西,这些东西明面上都有来路。真正玩古董的人,很多不去拍卖行,不是嫌拍卖行赚差价不划算,而是因为拍卖行太开阔过于亮堂,他们不喜欢在亮堂的灯光下拿这些东西,既然是合法正当的,为什么不那么光明正大地去交易?这个谁也说不清,反正这行里面除了那些港台老板,很少有真正的行家会频繁地往来于拍卖行。揣着支票去拍卖行的人,叫买古董不叫玩古董。玩就是要明白这个物件的性质,价值,来路,然后通过行里面的人脉,去打听去鉴定去争夺,从很多想要的人里面,通过手段和计谋把它弄到手,这才有意思。中国人讲究事情要做得有意思,这个很重要,揣张支票就能马上弄到保险箱里的,那会少很多趣味。就像中国人去菜市场买菜,聊两句砍点价拿点葱甚至吵个架,很重要,这才叫生活,直接掏钱买完走人的事情,那叫消费。一句话,一个过程里面会藏着文化遗痕和价值观,而一个结果里往往这种意味极其淡薄。尤其买古董,那个博弈的过程和那个到手的结果,必须一样有意思,否则不但自己觉得无趣,行里面的人也会瞧不起你。只有这样,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了袁家的金字招牌,很多人才有饭吃。
外面传言说袁家现在收藏的东西,几个省级博物馆加在一块都逊上一筹,更别说他们家传的宝贝----春秋阴炎樽了(外人并不知道袁家真正的传家宝其实是一本经书),据说那是春秋时滑国国君的酒器,世上独此一件,无价。曾经有个香港知名的富豪,托人以三千万来收购,结果被捏古斋一个裱画的伙计给轰了出来,意思是----三千万?去你妈的!
浙江人都兴喝老酒,花雕温得还不是最宜人的时候,宴席开桌了。袁青虹带来的稀世汉玉,来酒楼之前,他们就成交了,这酒席不是讲前事的,而是为以后铺路,生意人熟称“联络感情”。袁家人清高,不是什么有钱老板叫吃饭都会给面子,主要还是这胡老板讲信义还挺不简单。虽然是个实打实的生意人,可只要是温州地界,他到哪多少都能说上话,而且公正豪气,谁都多少会给点面子。几年下来,两家也算是干脆愉快,所以才会有今天的气氛。
“小袁,你说这么难得的玉坠子,你家讲有就有,哎,金字招牌啊,什么好东西都自己长脚往你们家跑。你们家要是不开门了,还真是苦了那些临时用钱的人啊我看。”酒还没过三巡胡老板就开始感慨了。
胡老板这说辞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每张嘴都是极尽夸张,但毕竟袁家也是凡人,所以竟然神奇得每次都很受用。“胡老板见笑了,要是没有你们这些懂行的玩家出手,我们袁家早成仓库了,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毕竟是袁家的后代,言辞很适合眼前的气氛。
“就怕你们家有好东西,却瞧不起我们这些生意人不肯给噢,哎,汉玉汉玉,快两千年了,我看好的都在地下,可惜你们袁家不做湿货,不然我还不是选花眼。”姓胡的迅速切入正题。
所谓湿货就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因为袁六喜的遗训,袁家从来不做盗墓贼的生意,就像香港电影里有些有原则的黑社会老大,什么都做但不做毒品,听起来还挺正气的。袁家不做湿货姓胡的当然知道,可就是老提这话头,也不知道他看上哪个坟的哪块玉了,整天提醒袁青虹湿货比干货好。
“胡老板你不是不知道,我袁家留了祖训,一百多年了,没人敢忤逆。我太爷爷有话留着不让碰的,说碰了湿货会惹得一身尸臭,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也是为我们这些后代好,所以打他那起就不碰。讲难听点的,我太爷爷他老人家要是碰了,估计他也交不上那些王爷贝勒,要是碰了湿货,王爷贝勒们还不都得忌讳着点,皇家最忌讳了这些事情了,搞不好捅到上面去了,被革掉爵位踢出宗室族谱都算轻的呢。”袁青虹看似海扯,但透着老道。
“你们家不做到处有人做啊,门面这么敞亮还不做,可惜得很啊,照袁六爷的话说,碰湿货就会惹麻烦,可你看看那些搞湿货的人,哪个不是一个比一个赚得多,长沙平楼的老鼠三,开了多少墓了,要有麻烦的话早麻烦大了,可你看看,现在快九十了跑得比我还快,孙子孙女都移民去国外啦。”姓胡的缠上了。
“那也不是这个说法,家家都有个规矩,不能图些钱就忤逆了祖先的意思。再说现在不挺好的嘛,您都说了我们家门面还算敞亮嘛。”袁青虹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哎,湿货是有些讲不清楚的东西,那你说咱们中国人做了几千年了,不都这样做下来了?”姓胡的有点扭捏。
“人家是人家,再说干货不犯法啊。长沙平楼的老鼠三没事,可同样长沙满楼的叶老秃呢,前年可是吃了子弹带着窟窿去见祖先的。”袁青虹满饮了一杯,接着反客为主招呼大家吃菜。
“哎,湿货湿货,挖出来不就干了。你们家给我的东西,你们家是光明正大地进来,你怎么知道进你们家之前和再之前,是不是干净啊?哪有那么多晒到外面的东西,只不过你们家保证不拿湿货而已,那你们的上家,上家的上家呢?”话题不但没有中止,还有继续下去的样子。
袁青虹虽然不爱听,但谁都知道,姓胡的这话其实也有道理。如果没有湿货的话,那现在行里面那么多新鲜东西哪来的,确实,袁家不做,做的人多了,那也是讲不清楚的事情。
“咱不讲这个了,祖训要是那么不值钱那还能叫祖训啊,吃菜吃菜,今天这黄鱼比上次的还新鲜。”袁青虹只顾自己吃起温州大黄鱼来。
“这个黄鱼是养殖的,现在经济好了水却混了,鱼都不好打,哪天你们家做了湿货,我再请你吃野生的好了。”胡老板虽然还略带抱怨,但也知道袁家的规矩光靠绍兴老酒和大黄鱼是摆不平的。
酒过三巡,众人都迷糊起来。期间胡老板接了好几个电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温州话,袁青虹习惯了,听不懂也不去听。只是记得“古董”两个字,温州话里叫“够懂”,还真是有点意思,“古董”这东西你还真是得“够懂”才能玩。
就在胡老板手下买单的间隙,袁青虹其实也在想,他袁家虽然不做湿货,那人家挖出来倒了几手后,到了捏古斋就是干货了吗?虽然不是他们家挖的,但那也是挖出来的东西啊,湿货干货要全分清楚,那还真是分不了那么清楚。临别时胡老板还在提醒袁青虹,湿货不是不能做,可以少做点,袁家要做了湿货,保证车水马龙。
袁青虹好酒只是因为书生意气,其实真正的酒量很一般,再加上吃得多了,他想趁着夜色走走。走到哪算哪,累了困了再打车回宾馆。于是一通肉麻告别后,自顾自消失在老榕树硕大的枝盖里。
出了白鹿苑,袁青虹不知不觉走了很久,脑子里也不能连贯地想东西。拐来拐去拐到了一条又短又窄的小巷里面,抬头一看路牌写着“古炉巷”,一看到“古炉”两个字,脑子又被拉回到了湿货的事情上面,头开始有点痛。刚想找辆车回宾馆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袁凤桐。
“青虹,马上回来。”
“怎么了,爸?”
“魁叔死了。”
“什么?”
“马上回来。”
袁青虹一下子酒醒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