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小说
另一种80后的小说写作
他们是文坛中真正的“另一种80后人群”
他们喜欢写暴力的故事,喜欢用暴力的手段叙述故事
这里选了七个人的作品,就年龄来讲,都很年轻,大部分是80后,其中有一个90后。在生活中,他们是普通的文艺青年,在写作上,他们是真正的“另一种人群”——对于主流,他们毫不搭界,对于民间,他们寂寂无名。但他们的小说都很新鲜,个性无比鲜明。从头读下来,你会发现,这些陌生的写作者才是当下小说写作的真正实力。他们一直在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什么也阻挡不了。这是一种无比自在的写作态度,写着舒服,你读着也舒服。
纵观这几人的作品,两个字是绕不开的:暴力。有人写一个北漂族不小心弄死了房东老太太,有人写杀手,有人写一个叫“俄罗斯轮盘赌”的游戏,有人写四起凶杀案,有人写抢劫,还有人写自杀。更有极端的,用一种近乎暴力的手段叙述并不暴力的故事。作者曾骞说过:一个写作者需要有一些独裁的勇气。说得挺好。
张墩墩,走的是传统路线,认认真真地讲故事。把故事讲好,是他写作的第一目的。他的这几篇小说都与死亡有关,无一例外,都是有趣的故事。
孙智正,他总是把小说写得很长,语言尽管简练,但却显得汪洋肆虐。我一直觉得,他和我一样,都是有暴力情结的人,所以他才能写出《杀手》。
比多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学画出身,爱好电影,热爱写作,并有诗集傍身。
作品1文学他的小说往往独具匠心,简单明了。
孙一圣也是走传统路线,和张墩墩不同的是,张墩墩是讲述,他是描述。读他的小说,让人不由想起曾经的中国先锋小说。他会变的,因为他还年轻得很。
动词碎,他的每篇小说都很精致,有创意。你能想象得到吗?在北方的一座普通小城里,一个外表英俊和善的青年,坐在机关的办公桌后面,写下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小说。
魏思孝,一个和小说死磕的家伙。他是自由职业者,每天都会写小说。和老婆开了家名叫“有一天”的店,老婆在一楼卖东西,他在二楼写作。他将会走得很远,因为他有自己的坚持。
郑欢欢在是个90后,1990年的,和80后沾边,从他的写作来看,还是往80后这边靠的。
张墩墩的小说
张墩墩,1982年生于河北枣强,现居石家庄,热爱写作。
找死
今天早晨,房东突然打来电话说:“我要死了。”
我很奇怪,“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要死在你住的房间里。”
“租期还没到,你不能死在这里。”
“我退你房租,加倍退给你,我太希望死在那个房间里了,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想了想,随口打了个结巴,我心里说,坏了,一打结巴,就要答应这狗日的了。我太了解自己,我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懂得拒绝。
我说:“你来吧,我先在客厅待会儿,等你死了,我再回卧室上网。”
“好吧,你真好,我死后不会忘记你的,请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死掉,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
结束通话,我接着睡觉。如果没有房东的电话,我的睡眠就会一帆风顺地抵达中午。他的电话就像一块礁石,我的睡眠撞在上面,四分五裂。不要以为我会就此放弃睡觉起床做点什么。如果真有什么可做的,说不定我就起来了。但实在没有一件事情能让我从床上爬起来。我把手机扔到床的尽头,扯了扯松弛的窗帘,遮挡住早晨的光线。我再次艰难睡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胳膊上多了一只手。
“你终于醒了,我一直在等着你醒来。”
房东站在床边,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很亲密的样子。他客气地笑着,一点也不像决心去死的人。我没有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这是他的家,他有钥匙。如果没有我这个租客,他可以很方便地进来,然后上床死掉。我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衣服,踢上拖鞋,去卫生间蹲着。
“你为什么要死?”我打着哈欠问他。
“赵老师背叛了我,我们离了。”他的声音很近。他应该是站在厕所门口,对着一扇门说话。他所说的赵老师,是他的老婆,一个很黑的女人,在一家中学教数学。去年暑假,他们来这里住,我们客气地生活了一个多月。
我打扫完自己的身体,和他在客厅的破沙发上就座。我得说点什么,安慰他一下。但目前这种情况,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要去死,我十分赞成。我整天都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为了一个女人去死,还他妈的是一个犹如非洲裔的黑女人,我就不同意了。这违背了我的人生观。他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房东,我俩的交情仅限于一起喝过两瓶啤酒。
“你离婚了,这是好事,现在你可以创造新的生活了。”
“得了吧,女人跑了,钱没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为一个女人死,不值得。”
“我确实不想活了,我死而无憾。”
“那你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死?”
“我和赵老师的第一次就在那张床上。”
我突然有些恶心,“好吧,你进去死吧,我在客厅等着。”
“嗯,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吧,等你回来,我就是个死人了。”
“我没事,等你死了,我就进去上网。”
他离开沙发,进了卧室。我独自坐在客厅里,打开电视。这电视只能收五个台,都是地方台,几个专家在卖药。我关了电视,仔细听卧室的动静,悄无声息,莫非已经死了?我喊,死了啊?里面传来回答,没呢!
门开了,他安然无恙地出来,又坐在原来的地方。
“我知道你爱好写作,你能不能发挥才能,帮我写一封遗书?”
“遗书很简单,你自己就能写,无非是不想活了,让亲人们多保重,还有你的遗产怎么处理。”
“我想写得有文采一些,别干巴巴的,像一篇小学生作文。”
“你想要的那种文采,我写不了,我是个有个性的写作者。”
“我很喜欢朱自清的散文,我希望我的遗书是那种风格的。”
“你快去死吧,我还要上网偷菜呢!”
他略带遗憾地回到卧室,关上门。我好无聊,打开电视,专家还在卖药,如果他卖的是毒药,我会立刻打电话买一包,然后让房东服下。门又开了,他又坐在那个位置上。
“你说我选择什么死法好,割腕、吃安眠药还是剖腹?”
“吃安眠药吧,还干净。”
“嗯,我觉得也是,但我太不擅长吃药了,咽不下去。”
“你去厨房找个擀面杖,把药碾碎,在杯子里搅拌成糊,再慢慢服下。”
“那样会不会很苦?”
“你用可乐代替水,就不苦了。”
“太麻烦,还得下楼去买可乐。不如你帮我。”
“怎么帮你?你是想让我杀人吗?”
“对,你杀了我,我躺在床上,你用拳头打我,直到把我打死,这样最给力。”
“给力个屁,太费力,要把你打死,得打多少拳,至少一百拳,我还没吃早饭呢。”
“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你也挺壮的,五拳打死我也没问题。我可以立下遗书,说明情况,而且把这套房子也留给你。”他认真地说。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就答应了他。我这个人啊,就是不懂拒绝。他找来纸笔,快速写了一封遗书。我读了一遍,干巴巴的,像一篇小学生作文。也罢。我站到客厅中央,开始运动身体。
他在卧室里喊:“准备好了,快来吧!”我快步走进卧室,朝他的脸上就是一拳,他大叫了一声,我的第二拳迅速赶到,打在他的嘴上,他满嘴是血,无话可说。
就在这生死关头,他的手机响了。他用一只胳膊抵挡我的拳头,接通了手机。挂了电话后,他哇哇地大哭起来,“我不想死了,你别打了!”
我停手。他抱头痛哭了一阵。世界上最不能让人忍受的就是男人的哭泣。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出尔反尔。
“刚才是赵老师的电话,她回来了,继续跟我过日子。”
“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你不能改变自己的决定。”
“就这样吧,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我要去火车站接她。”
他擦着眼泪,要出门而去。那一刻,我真有一种想法,冲过去直接弄死他。
遗书还在客厅的茶几上。但我站着没动,木然地站在卧室里,提着两个生疼的拳头。我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找我。
我打开电脑,上网。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内容。何时结束这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浏览完那些感兴趣的网站,我关了电脑,开门下楼,打算去小卖部买瓶可乐。
2011.03.01
孙智正的小说
孙智正,1980年生于浙江嵊州市,人很老实,写有长篇小说《青少年》。
杀手
1.
我决定杀了这个男人。
我站在笼屉前面,我说来一个包子吧。店门口坐着四个人打牌,其中一个女人捏着牌站起来,她看了我一眼问:“要什么馅儿的。”
“有什么馅儿的?”
牌桌旁边还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少年,蓝颜色校服,低着头,捧着一双难看的运动鞋。一个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男人,赤膊,胳膊上有青黑色的纹身,像云,也像鱼尾巴(很像我的金鱼小王八的尾巴)。他的手里也捏着牌,骂那个少年:
“我操你妈,这种鞋六十块,这种鞋六十块!六十块我买两双!操你妈!”他拿牌扇少年的脸,少年不敢躲,哭。边上两个男人开劝。
“素馅,肉馅。”
我坐在旁边的花坛沿子上吃素包子。少年捧着鞋子挂着头走了,三个男人和女人在打牌。
吃完这个包子后,我还想再吃一个,但我不好意思再叫那个女人站起来,觉得她会想,刚才你干吗不一下子买两个,要老娘再站起来。说不定她的表情会很明显地流露出来,甚至直接说出来,这种老娘儿们嘛。我会受不了的。
太阳光晒得我昏沉沉的,我想起小时候放学时,满田野的油菜花,我现在看着花坛里脏兮兮的花叶,一点也没有那种繁茂的春天和夏天的气象,上面没有蜜蜂,没有蝴蝶和以前那种五颜六色的小甲虫。我定睛看着其中一株花——确实,最近很久没有下雨了,没有雨水清洗花叶——拿起两颗小土粒,把两颗都放在花心里,花头一歪,两颗都掉了下来,我重新捡起一颗,好好地放了进去。
我搓着土粒玩。
过了会儿我挂下头睡着了,我有意睡着的,每次遇到紧张的事——不单单是杀人——我就会让自己睡过去。中间好几次,迷迷糊糊中担心让他走脱了,但我的意志不够坚强,没有叫自己醒过来。等我真的醒过来时,天已经有些暗了,睡着真好,就是脖子酸。我一睁开眼,就看到打牌的四个人都转头看着我,他们还笑着说了什么,看得出来是在议论我。我醒过来睁开眼,这件事动静多么小啊,为什么他们都感受得到?我的肚子很饿了,勉强等了会儿,都快饿哭了,他们散了!纹身的男人一个人走进小区,我跟在他后面,卖包子的女人又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记得这一点。
这个男人一边走路一边套上T恤,裤腰上有一圈肉褶子,他走到一棵大树下的麻辣烫摊子,要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锅槽前,咬开啤酒瓶,把瓶盖重重地吐在地上。我不由得被他逗笑了一下,他在恨什么啊。
我不好意思像他那样坐在那个位置,因为这样要面对卖串的小姐的脸和眼神,我拿了几个素串,避开两步,探出下巴衔着串,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签上扯下来,快速咀嚼飞速咽下,避免汁水滴到衣服。
纹身的男人一共喝了三瓶啤酒。他喝第二瓶的时候,我已经吃完了,把手里的签交给卖串的小姐数数,给完钱,我鼓励了一下自己,嗫嚅着说:“能不能,把签给我?”卖串的小姐没有听清,她说:“嗯?”眉头皱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小T恤,里面是豹纹肚兜。我很紧张,多么担心她拒绝我,赔笑着说:
“签,给我,能不能……”
“啊?”她愣了一下,把签给我,“这签你有什么用?我们还可以串串。”
真脏。
一共有十二根,竹签,攥在一起粗粗的一捆,很使得上劲,想了想,扔掉了七根。
我走到另外一棵树底下,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手里捏着五根竹签。
这时,纹身的男人在喝第三瓶啤酒。
我注意到坐的是一把铁椅子,偷偷拿签在把手上磨。
纹身的男人喝完了第三瓶酒,我希望他不要再喝了。
他站了起来,把板凳踢开,给了卖串的小姐一张钱。卖串的小姐没有接:
“大哥,自家人。”
真土。
纹身的那人把钱塞在她手里:“小妹!”转身走。
卖串的小姐喊:“找钱。”
纹身的那人头也不回,一甩手:“留着!”
卖串的小姐喊:“大哥下回再来吃,一块儿算。”
汗。
我跟着走过三幢房子,很担心他要拐进哪幢房子,等他真的拐进一个楼道,我又突变成非常高兴,快步冲上去,把签朝他耳后的软窝戳去。他听到了声响,正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我感到签可能有几根戳在腮帮子上,有几根戳在下巴和脖子连接的地方,那里特别软,自己摸摸就知道了,转头时像布一样绷着。来不及拔出来,我转身就跑,他发出牲畜一般的惨叫,扶着签追我,追不了几步就疼得蹲下来,又挣扎着起来追我,嘴里喊操我妈。我一边回头看一边跑,跑过两幢楼转了两个弯就把他甩了,还听得到他的惨叫声,路上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我,我放慢了脚步,有个牵着狗的老先生满脸疑惧地问我:“怎么了这是?”他是指惨叫声。我喘着气说:“是啊,怎么了啊,吓死我了。”
走过小区门卫,心里还是很紧张。
2.
我跟两个小帅哥住在一个二居里,我住大房间,大房间有一个阳台,我可以把鱼缸放在阳台上,他们俩住朝北的小房间,我不知道他们在房间里干些什么,他们一个说跳街舞的,一个说教钢琴的,但我从来没有听到从他们房间里传出音乐声,只听到综艺节目的喧哗声,有时从门缝里看到里面光影变幻,这可能是在看电影,不时听到他们发出傻乎乎的笑声。
我试图跟他们沟通什么,但他们都对我挺不耐烦的,可能他们觉得我老了,看我的样子也不懂艺术,所以不想理我。有一次我把街舞仔堵在卫生间门口,他穿着挂着亮片的皮衣,半边头发剃光了,半边头发做成剑麻状,分刺向天花板和地板。嗨,你还别说,还真挺好看的。我萎缩地跟他说该交房租了。这一套房子是我租下来的。他说:“明天吧明天吧,好吧好吧。”他一边说一边把卫生间门掩上,搞得我有劲没处使,非常虚弱地在门后说:“好的。”
第二天,我跟钢琴仔说,你们该交房租了。他留着小平头,盯着电脑转过一个腮帮子:“晚上吧。”
我说:“好,晚上别忘记了啊。”
鸡巴!
晚上。他们没有主动找我交钱。我一直等着,等到第二天早上,我努力把这事忘掉,不要影响白天的工作。过了两三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又找钢琴仔,钢琴仔说现在他没钱,等晚上街舞仔回来。晚上街舞仔回来,我听到钢琴仔在跟他说这事,我心里觉得轻松极了,这事晚上就要解决了。我甚至听见街舞仔掏钱包的声音。
钢琴仔过来交了三分之二的钱,他说剩下的三分之一过几天再交。我说:
“好吧,一定要交啊。”
他说:“放心吧!”语气中带着不耐烦。
过了两天,他们把钱交给我了,并突然在某个深夜搬走了。我高兴坏了,本来打算忍受一年等合同期满的。
现在我一个人住着,在阳台上养了条金鱼,以前也养。
养了金鱼之后,我经常查一些金鱼的资料,听说国外有人觉得金鱼待在鱼缸里“太孤独了,看上去特别迷茫和忧伤”,就发明了金鱼运动器,是一个小小的会射出气柱的家伙,逼着金鱼不断地上蹿下跳,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抒情,也可以让金鱼减肥。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我的金鱼小王八。
我以前养过花、狗、小兔子、鸡、乌龟,一一都死了,为了纪念死者,我用死者称呼生者,比如叫狗“花花”,叫小兔子“狗狗”,叫鸡“兔兔”,叫乌龟“鸡鸡”,现在这条金鱼叫“小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