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马达加斯加狐猴坐在高地岩石上,双臂张开,腹部朝向阳光。这是吸收热量的最佳方式,它一动不动,也不瞧因为过于巨大仿佛就在跟前的那大片大片的印度洋。马达加斯加中部高地上,并没有与它相似的物种,用来励志的摇滚乐,只有一些鸡零狗碎的仙人掌提供食物,少不了还要靠凝结在针刺上的露珠保持体内水分。没有水,用不了几个小时,它就会因脑子混乱而产生幻觉。很少有狐猴经历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它是一只相当传统的马达加斯加狐猴,准时、守规矩,所以即便这天是雨季来临的第一天,它照常打坐,在完成仪式的同时,伸出舌头,顺便舔了点落在嘴毛附近的雨水。
11.阳光灿烂,阳光一直灿烂。
在灿烂阳光下,最灿烂的是不是金子,如果不是金子,那又是什么,如果说是乳房,好吧,那就算是乳房。
夏天的季节,城市里有无数闪闪发亮的乳房,这有点夸张。不是多少,而是说发亮。女人走在街上,乳房跟随她们走在街上,成为身体里最骄傲的一部分。
不知道这是不是女人们的想法。小虚转过身,对着刚走过的女人说,好。
好大,加饭说。
是好大,但又怎么能说乳房灿烂。它最多是灿,却不是烂,或者说它仅仅是烂灿。同样的说法是烂漫。山花烂漫,这似乎也包含了一位缺搞的伙计,对乳房的理解和偏爱。小虚说,竖,是不是很烂漫。不需要加很,竖说。他走在队伍最前面,衣服敞开着。
四个人走去公园,市区中心的最大的公园,礼拜六,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弹涂鱼不到10点就从南三环赶到奥体东门,他一进门就说,发更,我们去朝阳公园。小虚躺在床上,早上10点,他似乎刚刚睡下,又只好爬起。发更,小虚看着弹涂鱼欢快的表情,说,你他妈的。没说完,在床头摸索到一支烟,点上。我说,小虚说,哎呀我操,你他妈的,这才什么点儿,我刚躺下,发更。
就我们四个,三哪去了。
去公司。
去公司干鸡毛,今儿礼拜六。
说是去死,加饭说,他说他想去死,他还说,他想死在公司算球。
发更,这么急。
这逼就这样,抒情。
中午刚过,四人来到公园,还没进公园,就看到马路上一排排乳房,闪亮晃眼,在阳光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要比弹涂鱼带来的足球亮。
一个好公园,必须有好的草地,必须有长在草地上好的树,必须有一个好池塘,可以浇灌草地上的好树,必须有一些好的椅子,长长的椅子,可以让走累的人停下休息,必须有小孩,只是没小孩是好的,他们都是玩具,必须不是阴天,因为必须有阳光,必须要有很多阳光,多到能照耀公园全部角落。必须要带上足够多的啤酒,啤酒都是好的,没有啤酒是不好的,竖说,必须在阳光下启开,并且必须他妈的先喝起来。
竖启开一些酒,插在草皮上,弹涂鱼提走一瓶,一个大脚把球开远。
小虚提起一瓶,提了提裤子,慢吞吞朝球走去。初夏阳光灿烂,照耀在这位伙计身上,一个闪闪发光的21世纪儿童,腰上挂着一根闪闪发光的皮带。他慢吞吞朝球走去,对远处的弹涂鱼喊,苏格兰,你他妈,把球开那么远干鸡毛,发更。这时,盘坐在草皮上的竖才问起,他问加饭,加饭,老实说,你想过隐居么。
12.邓兴:
见信问好。
随意打些字,就当是信。
一直不清楚你在船厂的生活怎样。我能想到的,就是一个堆满钢铁的破地方。你那边没有海,我总以为船厂与海有关,我一直搞不清,为什么船厂不建造在海边,而在一条内河上。我没坐过船,也没见过海,大概这就是原因,鬼知道。我是说,你还是那么巨大么,你可能是我遇见过的最巨大的人,比和我同住的哥们三还要宽一半,对一个胖子来说,夏天可不好熬。如果中旬你要去更南方的城市,我先保佑你一路平安,坐火车过去,也是一段不错的旅途。
我想你不会讨厌,特别是当你感到火车重量的时候。
我又回来了,不知你有没有到过这所城市,我无法描述它。唯一感受就是大,其实也不大,对我来说,每天的活动范围,不会超过5公里直径。所幸的是这个假期,我们去郊区钓了两天鱼,也有一些收获。由于我们准备不太充分,还没钓到一半,我们的超业余钓具基本就废掉了,竖的那根鱼竿折了,我的鱼线和鱼钩一块儿,直接被一条大鱼给拖到水底。我估计那是一条5公斤以上的鲢鱼:它吃饵时,带来的手感,不用说,那是一种真正的享受。一条好鱼。
好久没看到你新写的东西,年鉴一直没寄去。选了你的一些短诗,也有我以前没看过的,都很好。如果有新作品,就发我信箱吧。相信它们绝对能让我激动好几天。
至于我的状况,不好不坏,有什么是不好的,也没什么好,总之就那样,喝酒没什么长进,抽烟更加厉害,最要命的是,感觉自己缓慢衰老,这算不算好事。我没有什么经验,我想整个过程会比较漫长。
写太长不好,就此停手指。
顺利,加饭。
13.大鱼,只有在傍晚时分才出现。
你会不会觉得,这会儿就是艰难的时刻,竖问。他用夹着香烟的手轻轻掸了掸烟头,接着躺下,躺在一片斜坡草皮上。发更,加饭说,发更。他说得轻描淡写,同时又带着那种整个上午钓不上一条鱼的情绪,也不一定完全这样,或许是酒在体内起了一定作用,他有些疲倦。5月的第一天,这一天最热的时候还没到来,但已是夏天的季节。他把蚯蚓用剪子夹成两段,分别挂在两个鱼钩上。他没想那么多,他时常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叹气。在挂鱼线最上头那个钩子时,他叹了一口气,想,事情就这样。
他叹了一口气,啤酒沫的味道差些让他——他突然觉得这竿下水后,八成会有一条倒霉的鱼上钩,但怎么说呢,这还没发生,所以预感大概就像身上的奶头那样毫无用处,他觉得——他站起身,检查鱼竿的伸缩程度,调整好方向。50克的,他转过头对竖说,我们等待世界末日(他们对即将钓上的第一条鱼的命名)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点。说完,用力甩出鱼线,约摸三五秒后,铅垂在飞行完抛物形状的线路后终于落到不远处的湖面上。这次远多了。他坐下来,在不太干净的斜坡上,顺手提起身旁才喝了小半的啤酒瓶。
回信!
有很久没有打开信箱了,一般来说,在它里面只有些垃圾邮件,这就是我每个月花上两块钱的结果。今天是5月27日,我是昨晚从长沙回到武汉的,准备办一些手续。然后就去长沙了。现在从武汉到长沙其实是一段很短的路程了,需要花费的不过是三个多小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写了。不过我相信有一天我可能会再拿起笔来。就像画家高更,四十岁的时候才想到自己原来需要去画画。可是我的手指,你知道,它们不能用来弹钢琴,它们,在我觉得如果能拉一会儿二胡就已经不错了。再说,这根本就是两码事。不过,值得我兴奋的,也让我兴奋了一段的是:我看到你在一首写海明威的诗里提到了“世上的光”这个名字。太好了,这个名字,然后又是你提到了它。不管怎样,无论你到武汉还是长沙,记得通知我。我有很久没喝酒了。我现在看起来还是很胖,但是比从前瘦了约三十斤。知道我以前的体重是多少吗?212斤。你可能没法想象那是多重。
说实话,我他妈也没法想象!
14.想象一条挂在钩子上的鱼,它在想什么。
五月的第一天,车没开到山脚下,车就停了下来。三个人下车,汽车很快开走,一辆并不是为钓鱼的人准备的乡村汽车,它开走,我们才发现远处的山。看不出有多远,但应该是很高的山,不但高,还很长,延绵不断,看不到哪里是结束,也看不出从哪里开始。
对于一座山,需要知道的,就是它一直在那里,这就够了。三个人点起烟,看了一会儿山,盘点一下渔具,才慢慢往湖走去。这会儿,他们还不知道,大鱼只有在傍晚时分才会出现,表情暂时都很欢快。
在给邓兴的信中,加饭没有提及,如何钓到一条大鱼。他忘了告诉邓兴,等待是必须的,特别是钓起一条好看的大鱼。但从邓兴以四个感叹号结束的回信来看,对钓鱼这件事,他不见得有多少兴趣。
竖在湖边喊:苏格兰,鱼。加饭和弹涂鱼都听到了,马上扔掉鱼竿,跑过去。一条草鱼,也是一条好看的鱼。鱼鳞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它的嘴巴是张开的,没有动,但它的腮还在呼吸,不知道能不能过滤出它需要的氧气,它的眼睛因为没有眼睑,也没有动静,很难看出它想表达什么。发更,弹涂鱼说,它真像一条死鱼。
它真像一条死鱼。这句话妙极了。此刻,2011年12月31日,傍晚,当我在修改这篇文本时,看到弹涂鱼说的这句话,又让我想了两遍七年前那次钓鱼的情况:事实上,那天我们根本没钓到大鱼。三根鱼竿插在堤坝上,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是在附近的馆子喝着啤酒。但这不会妨碍七年后,弹涂鱼打电话来。三分钟前,他打电话说,出来,过跨年,我、杨黎、小虚,去望京。我马上告诉他,苏格兰,它真像一条死鱼。发更,弹涂鱼说。说完,挂了电话。在挂电话前,他说,早点,我们等你。
15.跳线:一种两端带有插头的电缆附件,用于交叉连接。
不知道有没有“跳线”这种东西。如果有,那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我为什么又会想到它。它不太可能是线的一种,却似乎又和线有关。我不知道。
跳这件事,很少发生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更多的是走,或者散步。但百度百科上说,跳线,指的是一种两端(通常)带有插头的电缆附件,用于交叉连接。
16.加饭推开门,之前,先敲了三下。
门被刷上绿漆,已经暗淡,变旧,但还是绿的颜色。他敲三下,一下重,二下轻。
小虚拉开门,没说话。加饭也没说话。加饭想,也许他可以说点什么。比如说我回来了,比如说,还早,晚餐吃什么。他们没有说话。他们走进客厅,黑乎乎的客厅,竖坐在电脑前,不知道在干什么。客厅里没有声音,小虚直接回到沙发上,躺下。一条鱼跳进水里的样子。他转了一个身,以更舒服的姿势,两腿叉开,一动不动。加饭也在床上坐下,没人说话。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还不习惯不说话。
三个人,三个人都在客厅。另一个人在客厅外,003,她一直在那里,一个更小、其实是走廊隔出来的地方。加饭不认识,小虚也不认识,没有人认识她,也不想认识,只知道她是成都来的一个女人,只知道竖,他坐在电脑前,他认识这个女人。没人知道一个女人为何要住在奥体东门。她住在这里做什么呢。没人想去知道。他们不需要走过去,问她需要对她说点什么。他们对客人向来如此,对一个讨厌的客人,他们希望她尽早离开。但理论上,她连客人都算不上。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客人。加饭说,我们才是客人,是吧。没有人说话。
小虚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灯。竖坐在电脑前,而女人没有听到,她不说话,保持沉默。总之,没人愿意和她说话。她是谁,没人关心她是哪位,但她肯定妨碍了他们说话。肯定是这样,003躺在小客厅,几乎从不说话,保持静默,但这也会干扰他们在客厅说话。加饭说完就不再说了,一直没有说话。竖,他不知道在干鸡毛,他坐在那台看着并不疯狂的机器前打字。他在抽烟。他把桌上的酒全喝完了。他肯定喝了不少。他有点醉了,他的那种样子,很快就会让你想起,路边一棵随便的什么树。他根本没有对加饭回家有什么反应。加饭奇怪,他到底在干什么,也不奇怪。他是不是病了,或者他是不是有点喜欢灾难。加饭看不出来,他去上厕所。小虚抢先一步说,我先去。
17.走路。
时间:十分种后。
场景:奥体东门小区内。
十分钟后,天空正式暗淡下来。具体什么时刻,很难说清。小虚、竖、加饭,一直是这么三个人,像三条鱼,也像三只麻雀,它们都是舒服的动物。问题是又有谁,会知道,傍晚和黄昏分界的时间。黄昏之后是黄昏后,也就是大概在黄昏后,三人依次下楼,走在出小区的路上。
十分钟之前,竖躺在沙发上。竖说(他把牙齿张开,没有力气),我觉得可以去死了,竖说。这算得上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没有人接话。竖说,如果一个人写不出东西,他为什么还要活着。竖说,真的,有什么意义呢。你说,加饭,究竟有什么具体意思呢。发更,加饭,你说。
加饭没有说,他表示同意。他不知道怎么说,或者说,他不知道说什么。同样,小虚也不知道怎么说。小虚说,发更。竖,小虚说,其实吃饭也很重要。
十分钟后,三人依次下楼,小虚走在最前,竖中间,加饭跟在后头点烟,他们要走过一片水坑,但只有竖穿着拖鞋,很显然,这没必然联系。他们走在路的一边,仿佛三条鱼,但更多像三只麻雀,他们从几辆汽车边绕上前去,前方是一段干净、清爽的水泥路。因为是干净、清爽的,又因为他们显得懒散,因为两边的树叶,有的掉下来,有的还挂在树上,他们,至少是加饭感觉很舒服,或者可能是因为黄昏后,天空反而蓝得要命,这种蓝,仿佛海水,最后还因为一朵云。
不多不少,刚好一朵白云,在蓝得要命的天空上,挂着但更多是飘浮的模样,这么多东西加在一起,让他们,至少让加饭觉得舒服。所以加饭快速走到水泥路上,改成大步走。
18.点菜。
女服务员走过来,站在一旁,她不说话,也没看着他们。意思是,时代的酷儿,你们的晚餐开始了。
好吧,我们来点什么,加饭说。小黄鱼,加饭看着竖说,是不是还吃小黄鱼。竖说,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竖说,有什么意思呢。干煸小黄鱼,小虚对女服务员说。还要什么,女服务员说。发更,小虚说,家常豆腐,有什么意思呢,小虚对女服务员说。什么,服务员问。家常豆腐,小虚点上烟,还没完全点上,她看着女服务员说。好的,点菜工说。
还有呢,女点菜工问,还来点什么。这个女点菜工看着还年轻。
一个青椒土豆片,有什么意思呢,竖看着菜单,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有什么意思呢,一个青椒土豆片,竖说。
一个青椒土豆片,你们还要什么。女点菜工问。这个女点菜工除了看着年轻,看不出还有什么。
一个家常豆腐,加饭说。
点过了,女点菜工说。除了看着年轻,她应该还有点别的,可是没有。唉,有什么意思呢,加饭说,青椒土豆片,我们要的是青椒。
对,怎么了,这个看上去除了年轻还挺高个子的女点菜员说,你们点了青椒土豆片。
没怎么,那再来一个青椒土豆片。加饭说。知道了,点菜员说。她把菜单报了一遍,问,你们还需要点什么,啤酒。
三瓶啤酒,竖说。
先来三瓶,小虚说。小虚说,三个凉的,可是有什么意思呢,唉。
再来两个米饭,还是小虚说。年轻的点菜员说,当然,好了,好的,没问题,你们稍等。
可是又有什么意思呢,加饭说。点上一支,叹了一口气说,真的没什么意思。
啤酒是冰镇过的,最先上来,没什么问题。小黄鱼是第一道上的菜,和一小碟炒过的盐一起,样子、味道都合适,没问题。第二道菜,没问题,家常豆腐,三个人不会觉得这样的一盘菜会有什么问题。当然,青椒土豆片,也没有问题。
米饭最没问题,一人一个,没有问题,也没多少意思。
我没有想到,竖喝了一口啤酒说。
19.他们在那里,是因为他们还想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