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司令,不好了,吴天明没在家,可能是听到风声逃跑了,咱们只好把他老婆抓来了。”
于继成半懂半白的听清了一些,那女的姓熊,是一个叫什么无敌阵线之类的造反组织的头目,被称作司令,比大哥在那组织中地位要高很多。“司令”这词乍听起来很牛,好像比父亲的官大。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披头散发的被几个造反派连推再搡,按到了于继成家门口,胳膊被两个人反别在后面,头使劲的往下压,属于当时最标准的批斗姿势,学名叫“坐飞机”,专门对付老家伙的,一般被打倒的老革命都受过这个,没练过几回的开始经不住,轻的也能把老胳膊老腿别的生疼,严重的当场骨折脱臼,关节炎肯定是得上了,这辈子都不好医治。
于继成几乎认不出那身体快被按成九十度角的妇女,看不到脸,衣服撕破了几处,还脏兮兮的,头发也被拽下来好几缕,像疯子,跟小人书上画的“地主婆”没啥两样。小时候经常抱他玩的王阿姨不是这付样子,举止端庄,温柔秀丽,还是“八一小学”的校长,怎么也跟“地主婆”联系不到一起,可现在那个熊司令和她率领的造反派们,就是管王阿姨叫“地主婆”。
“打倒历史反革命国民党特务吴天明,打到‘地主婆’王琼,于克功,快出来交待问题,再不出来,我们就把‘地主婆’王琼的头发剃成秃瓢……”
“熊司令”亲自操起扩音器向屋里喊着话,恶狠狠的下着最后通谍。
没想到这招真的奏效,久经战阵的于克功,早闻惯了比辣椒味更浓烈的硝烟硫磺,这把小火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房子全着了他也不在乎。可一提国民党特务,一提地主婆,把两个不怎么挨边的人凑成一家,于克功可就受不了了,尤其是听说要把地主婆剃成秃瓢,当时就气炸了肺。
“娘**的。”于克功终于被激出了屋子。
门口窗前的火还在燃烧,辣椒味仍然弥漫在空气中,围观的人们大多都捂着嘴,还有的憋不住不停的咳嗽。可大家透过噼噼叭叭的燃烧动静,还是能清晰的听到那句湖北粗话,透过浓烟隐约瞧见火光中昂首屹立的于克功。
于继成被大哥拉得很远,前面的人还挡住了视线,他除了听到咳嗽和王阿姨愤怒的挣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可一阵嘈杂过后,突然的连咳嗽声再呼喊声全部停息,地球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转动,大家都愣住了。连于继成最崇拜的大哥于继军也不停的哆嗦,拉着自己的手明显感觉汗涔涔的发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于继成从大哥的表情和身体传来的恐惧中,感到极度的恐惧。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大的恐惧,于继成明显感觉到最大的恐惧降临了。
人群在向后移动,像海水落潮一般急退,前边的脚无情的踏在后面人的脚上,而后面的人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也在向后退着继续踩着更后面的脚。
到底怎么了?难道当阳桥前的张飞杀回来了?
场面完全失控,于继军情急中撒开了弟弟的手,两支脚带着身体不自主的跟着人群向后涌去。他戴上解放帽扎上武装带,尤其是套上那个代表红卫兵身份的袖标后,一直觉得很神气,领着一帮小将杀到自家门口,要揪斗父亲时还很积极。可当父亲真的出现在门前,熊熊燃烧的火苗都给压得矮了大半截,眼看着就要熄灭。他知道完了,从小就怕的父亲仍然令人畏惧,让他怕的要死,这个世界上能击倒父亲的人,恐怕还没有生出来。
于克功穿着那个年代“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插两边”的普通军装,没有任何级衔标志,除了岁数大,胡子长,脸上的皱纹多,其他跟造反派们并无太大区别。而且两手空空,并不像于继军说的那样枪不离手。
谁都说不明白现场的人为什么怕,为什么一个半大老头会让他们怕的要死,就像身体被缓缓而行的坦克慢慢辗压,慢慢的体会从生到死,即压抑,更痛苦。
人流向后涌动,原地未动的于继成被踩了几脚后,无奈的被留在了前面,七岁的他需要独自面对巨大的恐惧。还有“熊司令”领着的几个铁杆强硬分子没有退,有点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架式,他们手里还没命的抓着按着王阿姨。
火熄灭了,父亲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眼里放射出燃烧的火苗。于继成立刻明白众人恐惧的原因了,他们打生下来也没见过这种撼人心魄的眼神,威严刚毅,用不着狠狠的紧盯某一个人,踆寻一圈,便会看透一圈人的心脏肝胆,让一圈人的眼睛不再光亮,离的再远也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份灼热和疼痛。父亲生来就是圆心和焦点,仿佛聚光灯一般,他的每次出场,注定要让周围的人暗然失色,也许这就是大将风度,身后没有一个兵,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同样威风八面。
与父亲的威仪相比,熊司令他们刚才还活蹦乱跳,现在居然成了跳梁小丑,再怎么嘴硬也掩饰不了心虚内急。
“于继军,小兔崽子,把人给我放了啥事没有。”
父亲声音不算大,话说的很土,应该都是家事用语,主要针对自家孩子实施教育。官当大了不想扯上别人,也不想跟一群小毛孩子治什么气,即使这伙人把房子真点着了也只是孩子,没必要把他们吓出尿来。
“于克功,主动向党和人民交待问题是你唯一的出路……”
大哥于继军一边向后退,一边壮着胆扯着嗓子喊两句,表现出意志坚定。
“小兔崽子,我数三个数再不放人,我把你腿打折。”
父亲说完话再不瞅大儿子,也没正眼瞅熊司令和押着王阿姨的几个人。他边从台阶往下走,边拉长了声慢慢的数着“一、二……”
几个人明显感觉到冷嗖嗖的压力,四肢瘫软无力,好像刚才老头子的话是对自己说的,不把人放了,身上那两条站不直溜的腿很难保住。
王阿姨明显感觉到胳膊和后背上的压力顿减,她慢慢的抬起了头,苍白的病态的脸,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父亲,说不上是哀怨还是什么,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出来。
朦胧中的于继成突然像长大了一样,他近距离的观察着父亲和王阿姨脸上的变化,世事不懂的幼小心灵突然间有些开窍,对人世间的一些事情突然懂了。他发现父亲和王阿姨之间肯定有一种隐秘的难以割舍的东西,应该算是情感之类的,那种眼波间的细微交流,恐怕也只有孩子才能纯净的看清楚,才能清楚的看个纯净。
“小三儿,把王阿姨扶屋里去。”
父亲努力的把目光由愤怒转为平静,又将平静的目光从与王阿姨的对视中,转到于继成的小脸上。
于继成突然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大增,刚才的恐惧迅速转化为力量。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鼓励,今天终于得到了,他长到快七岁还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慈祥的目光,和刚才的一身杀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当父亲刚数“一”的时候,那几个看似死硬的红卫兵小将已经撒开了手,只是王阿姨被他们按得时间较长,所以抬头和动弹比较费力,需要一段时间来舒筋活血。
于继成小心而又勇敢的挺胸走过去,扶起王阿姨往家门口走。
“站住,狗崽子,你敢再往前一步,老娘打折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