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于排长背着手幽灵般的从大杨树后闪出,老虎般的眼睛瞪着马扎凳上坐着的几个人时,冰凉的马扎凳已不像生出了椎子,更像是突然加热到上千度的火炉,一下就把凳上的几个人连屁股带爪的狠烫了一下。九班长不愧是老兵,感应挨烫的时间比新兵们快零点几秒,抢先扔掉烟头站了起来,紧跟着就是另外四人木头桩子一般的呆立傻站。
天底下恐怕还没有这样的怪事,对待偶象居然是怕,也许只有部队才会出现如此奇异。
于排长什么时候呆在树后,呆了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现身后一句话不说,更让几个人浑身发毛,刚被烫了的感觉瞬间又冷却到冰点,腿似乎已经不再是长在躯干下的东西,呆若木鸡,暂时失去了行走功能。黑暗中大家看不到于排长的脸色,只能看到那应该称为寒光的眼神。后半夜的天本来就冷,几个新兵包括九班长在内,不由得一阵阵的哆嗦。
“排长,我们……”九班长还想解释一下,结果被于排长潇洒的挥手打断,只能悻悻的挪动着两条麻木的腿,领着四个新兵往宿舍走。
“排长,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
声音发自高远马脸上的大嘴,一字一顿,节奏感极强。胆子甚大,在场的几个人都被惊呆了,像听到他在荣誉室里吹响的冲锋号一样,极度震撼。突然又觉得高远做的对,他们半夜三更的出来,不就是想发泄对排长的不满吗?
“机会?什么机会?”
于排长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跟那闪闪发光要把箭射出来的眼睛比,应该算很客气的话。
“去特种大队啊,如果能被选上,可以学开汽车、开装甲车、开摩托车甚至开飞机、军舰,将来转士官或者考学都十拿九稳。”
这回说话的是卢海涛,他的怨气最大,特种大队来挑兵的时候,他被派去掏团大操场的旱厕所,臭哄哄的干了大半天。本来见到排长吓的半死,憋了一肚子话不敢说。看到高远挺身而出,终于按捺不住,把几个人的心里话全兜了出来。
“嗯,我听明白了,机会是有,不过仅仅是你们个人的机会,不是步兵六连的机会,不是集体的机会,你们距离合格士兵还差得很远,首先没有做到忠诚,还有就是不懂得什么叫服从。”
“排长,我们去了特种大队也是为国家尽义务,也是摸爬滚打爱军习武,还是部队中最精锐的特种分队,凭什么说我们不忠诚?你让我们去掏厕所、去菜班,结果朝令夕改,我们服从了你的安排,可你服从了上级安排吗?把人藏起来不让挑,难道这就是服从?”
高远说这些话似乎没有通过大脑,犟脾气一上来跟受惊的骡子谁也拦不住,又像是经过严密的逻辑思维后产生的提炼,连续的反问,让擅长反问的于继成一时也呆立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于继成闪亮的眼睛仍然跟那双闪亮的皮鞋一样闪亮,让人捉摸不透的嘴巴冒出的永远是经典。
“放屁!”
此话一出,非同小可。“放屁”二字尽管不雅,还属于情绪激动时随口而出的口头语,又似乎不该从军容严整的于排长嘴里蹦出来,可在场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声音发自一张比排里任何人都大的嘴,的的确确是从三排至高无尚,掌握生杀大权的于排长口中发出的,在三排弟兄们听起来,就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带有强烈定性意味的结论。换句话说,于继成一个“放屁”不要紧,刚才高远和卢海涛说的那些话,都臭哄哄的不再是嘴里出来的东西,全排弟兄都会斥之以鼻。
九班长偷偷在后面拉着高远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有任何争辩。对一个犯上做乱者来说,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属不幸中的万幸,排长还没骂那句更经典更不讲理的“娘**”呢,一旦两个字变成三个字,那可无法收场,最小号的鞋怕是让高远穿定了。
应该说于继成确实被激怒了,距离愤怒只是一个临界点的问题,他之所以没有像洪巧顺中弹时,那么失态的连骂两个“娘**”,就是觉得眼前这几个新兵,尤其是高远非常难得,好好调教,假以时日,将来绝对是步兵六连的顶梁柱。让他没想到的是,几个最有前途的新兵,居然大半夜的跑到外面开小会,还有九班长给撑腰,这个情况尽管严重,还能说得过去,都是爹妈父母养的有血有肉的人,有点想法有点小的心理波动在所难免,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可高远敢于明目张胆的跳出来当面顶撞,还把自己质问得哑口无言,这就说不过去了,自己的排长权威受到极大的挑战,再不把歪风邪气镇住,以后还不得反了天?
“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特种大队没什么了不起,九班长说的对,当年就是让我们‘大功六连’打得‘大败而归’,如果你愿意加入那个‘败军’行列,我不拦着你,只要他们能看得上你,我可以不通过连长、指导员,马上放你去,到时候你小子可别后悔。”
闪亮的眼睛呼闪着超越高远们的肩膀,闪亮的皮鞋踏着“咔咔”的节奏远去,应该是当权者“得胜而归”。只有于继成心里清楚,今天自己没有得胜而是彻底栽了面,栽在黄嘴芽子未退的高远手里,那种难以铭状的痛苦,就像从五脏六腑往出返苦水,想压压不住,想独吞咽回肚里已无可能,只能任其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