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的枪声从山谷里一阵阵传出,几个负责报靶新兵的心也被枪声搅得零碎不堪。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清楚,自己的排长并不情愿派他们出这趟公差,也就是说这活属于白干,而且还有一定的危险。营里小靶场没有团靶场那么气派,实在太简陋,靶壕的深度明显不够,也就刚刚把人的头部隐住,呆在里面心里明显没底。还没有电动设施,显隐目标需要由他们新兵手工完成升降,动作虽然不复杂,配合两遍就明白,可谁也不愿意蹲在那条破土沟里听着上面枪声阵阵。
这六连就是跟其他连队不一样,要不怎么叫军事训练尖子连,简单的复训科目,还是体会射击就搬来好几箱子弹。老兵们更是不同凡响牛气冲天,不像其他连队实弹射击前需要干部和优秀射手给校枪,他们全部由自己校枪,刚才的零碎单发射就是在校枪。隔了大约十来分钟,带有强烈实战气息的应用射击开始了,和新兵们的单发精度射击皆然不同。老兵们在二百米的位置上全部采取点射的方式,十几支枪汇在一起,节奏鲜明,如水银泄地一般喷射自如,合奏般给人强烈的艺术享受。如果高远在三个月前听到这些枪声,可能会害怕,最大的是好奇,听那声音也不会产生什么愉悦,离近了听就像小孩撒尿,还有些像炒黄豆的噼噼叭叭。现在不同了,高远是一名军人,只有军人,训练有素的军人才听得出节奏,才会去欣赏这悦耳的艺术。
没吃过猪肉当然看过猪跑,高远他们几个新兵在老兵练习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在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三种距离上,采取卧、跪、立三种姿势的应用射击,目标是隐显的,就是说需要高远们举着靶子,听射击指挥员用对讲机下口令给一班长,再由靶壕的一班长传达给大家,统一把靶子举上去,间隔十秒再迅速竖直取下,让射手们暂时失去目标。
一班长不断提醒着新兵们注意,出靶要及时,落靶要迅速,要给老兵们增大难度,让他们感觉真正有敌人有目标在前面出现一样。
射击一方的指挥员副连长也不断用对讲机指挥着一班长,不时的表扬着新兵们的动作,还许诺,一会老兵们打完,剩余的子弹让新兵再过把瘾。
一班长有点犯愁,这么打下去,晚饭肯定要耽误了,中午饭弟兄们就没吃,于排长肯定还要生气。他知道排长什么习惯,时间观念极强,说几点就是几点,前后误差控制在五分钟之内。可没办法,副连长的官大,组织的还是全连老兵射击,谁敢拆这个台?在步兵六连还没有谁敢公然冒犯上级,还是以连队利益为重吧。
新兵们可不管那些事,他们突然来了劲头,这靶不白报,没白受惊吓,也不白挨饿,一会儿还有“小灶”,对他们来说,对枪和子弹的偏爱超过了一切,甭说晚饭误点,就是不吃又能如何?恐怕此刻就是拿千金拿美女来换,他们也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枪和子弹,选择射击。
此时的高远并没有太多的理解枪和子弹的含义,他只是觉得那东西好奇,是一种儿时的向往。至于为什么男孩子都有一种对枪的热爱,就说不太清了。那可是一件杀人的利器,枪身不长不沉,能折叠,背在身上拿在手里都感受不到多大的份量,甩过大鞭子的粗手,一拿起来就觉得很舒服很舒适。操作还简单,不像学数、理、化、外语那么麻烦,眼睛不瞎,有手的人几乎都可以轻松自如的操作,至于能不能打得准那是另外一回事。轻轻的抠动板机,枪膛内的子弹就会飞出去,可以把百米以外的人轻松打死。子弹就更不用说了,小小的弹丸结合在弹壳之上,原理并不复杂,弹壳内的火药燃烧产生助推,将弹丸推离弹壳,旋转中挤出枪膛飞出枪口,奔着目标,奔着要射杀的人而去,就是这么简单。高远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还有几乎所有的男人对枪对子弹如此倾心呢?如果有推论的话,人们对枪和子弹的热爱,似乎可以演化成对杀人的热爱。恐怕新兵们,包括大部分老兵还没有更多的研究这些问题,恐怕谁也不想杀人。
这些能把人弄疯的哲学一般深刻的枪与子弹,士兵与枪的关系,直到高远当了兵遇见了于排长才逐渐明白一些。军人们的射击与杀人看似一回事,其实完全不同。尽管练的是杀人技能,可那是为了制止更多的人被杀。
高远没当兵之前,还听说过一句老话叫“子弹不长眼睛”,现在终于知道了,子弹是长眼睛的,在步兵六连老兵的枪口发射出的子弹,那就跟长了眼睛一般。不到半个小时,新兵手中的靶子,就被老兵们的枪打得跟筛子一样。
让子弹长上眼睛,是一名战士最朴素的理想,而实现这一理想的最佳方式,就是把枪当成战士的第二生命。枪有了生命,枪法练得炉火纯青,那子弹自然就长了眼睛。所以很多军旅诗歌和散文,都把战士形容为一把钢枪,或是一颗普通的子弹。将枪和子弹赋予生命的含义,于是枪人合一,年轻的士兵就像枪一样,在士兵方阵中挺直了脊梁,又在最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把自己子弹似的飞射出去,短暂的划出一道生命的轨迹,瞬间变成了永恒。
几个新兵的想法跟高远都差不多,他们被本连老兵的射技折服,更为能在这样一支具有多年训练传统的光荣连队当兵而自豪。他们完全可以在给父母和朋友、同学的信中,尽情的吹嘘这段骄傲的当兵历史。实际用不着添油加醋,把实际情况复述下来,就会让那些没有当过兵的人,对部队对自己产生极大的兴趣和尊重。要知道很多人当兵三年也没怎么摸过枪,恐怕也就新兵结束时打过五发实弹罢了。那还逢人便吹,咱那子弹打的海了去了,把耳膜都震穿了孔,把肩膀都抵出了老茧,身子骨被枪身产生的后座座散了架子云云。
还有一些东西是新兵们万万想不到的,他们最开始担心的安全问题现在居然成了最不屑一顾的东西。因为老兵们的射击水平太精湛了,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出错的概率几乎为零。这么想应该没有问题“越是精确的射手,练习射击越仔细;越是有训练传统的连队,组织训练也越严密。”这话说的没错,尤其适用于六连。但还有一句话,就是“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也会出事故”这可不是人为,算是“天灾”。不过,很多时候天灾都是伴随着人祸。
步兵六连这次实弹射击也深深的受到自然条件的影响,客观因素极为不利,而那也是副连长马千里最看重的理由,在不利条件下练兵,在恶劣环境下摔打部队,必须要从难从严要求。还有一个最不利的条件,应该算“天灾”了,就是那条高远们现在站着的靶壕。
靶壕的长度和宽度都没什么问题,要命的是深度,大部分地段的深度在二米以上,也就是说世界上除了姚明等少数人以外,报靶人员藏在壕内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除非在外面射击时,缺心眼似的爬上壕沿,探头看看对面射击的老兵,试试子弹能不能打死人。
靶壕内的新兵都跟高远和洪巧顺似的没一个缺心眼,还都鬼精鬼灵,否则他们不会成为几次实弹射击都优秀的“高手”。不出意外,六连新一代的“特等射手”就会在他们中间产生。
一切都在不经意间进行着,不论报靶的新兵,还是外面射击的老兵,都忘了那句古训“子弹不长眼睛”。而一个瞬间,也许就是一个巧合,上天跟六连开了个玩笑,命运跟机灵鬼洪巧顺开了个玩笑。一颗子弹在那一刻没长眼睛,又像是长了眼睛,荒唐的偏离了靶子,而又准确的接触到洪巧顺的头部。
在众多枪声中,突兀出来的一声“砰”,震惊了靶壕内外的军人们。子弹击中洪巧顺的一刹那,高远的大脑也像挨了一枪,瞬间一片空白,他被吓傻了。第一个跑过来的一班长和听到消息不到半分钟就跃入壕中的副连长,都呆立在躺倒于地的洪巧顺旁边,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团卫生队的救护车半小时后赶到,可也只能算是来收尸。洪巧顺的脑袋被大揭了盖,神医在世也无济于事,更别说那两个兽医改行的军医了。
命运如此的不公,有些人一辈子尽干错事,可福大命大造化大,洪福齐天;而有的人一辈子只干了一件错事,就追悔莫及,甚至失去生命。洪巧顺的一辈子只有十九岁,算得上事的只有两件是错的,一是用枪油擦了排长的皮鞋,排长不予计较;二是为了出靶迅速,省着胳膊酸腿疼,耍弄了一把小聪明,在脚下垫了块石头,说是站得高很省力,轻轻一抬靶子就上去了,胳膊是省事了,再不酸了,结果这辈子想酸也酸不了。证明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人精往往干的都是傻事。
高远是现场目击者,亲眼目睹了洪巧顺中枪的全过程。他和洪巧顺离的最近,他们离一班长带的另几个新兵最远。原因是靶壕里的一堵墙,墙里面原来是存放发电机的,后来发电机抬走了,那个地方就被利用成了靶位。班长在他俩越墙前也叮嘱了两句,主要还是说靶子举的高度和出靶时机等配合上的问题,并没有进行安全方面的要求,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么奇怪的事?
高远也觉得奇怪,明明离靶壕边沿还有一大片遮蔽物呢,洪巧顺就是再垫二块石头也不至于露出头去,可为什么子弹就那么邪门,那可是从战友枪里打来的子弹啊。想起战友,高远的心再次揪紧,像有根针在他心上面一针一针的穿梭缝线。他联想到和于排长那次龙虎山上的“煮酒论英雄”,自己仅凭着对一位战友不到三个月的接触,仅看到了一次睡在上铺兄弟溜须排长的举动,就在握有“生杀大权”的上级那里给人家定性,说了那么一套排比式的坏话。那些坏话杀伤力不可小视,哪句不像子弹一样狠狠射向自己的伙伴?亏得遇上于排长这样英明决断的领导,换上其他人,还真不好说,即使洪巧顺不死,他的“一部分生命”也会在高远那些“子弹”打击下遭到重创。
“娘**!”
这是于继成赶到靶场对一班长说的一句话,也是高远第一次亲耳听到于继成骂人,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于排长失态。排长愤怒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火星子,把一班长吓的再次呆若木鸡,就跟刚才看了洪巧顺的死一个模样。
“娘**的,你眼睛瞎啊?你把人带过来没看看这积雪当不了遮蔽物?”于继成嘴里骂出第二个娘,闪亮的皮鞋,狠狠踢着靶壕前沿很厚的被冻成硬块的一层积雪。那层被一班长和高远、洪巧顺曾当成“救命防护层”的跟冻硬的土地一个颜色的雪块子,顿时像被炮弹炸开一样现了原形,翻着白茬的弹片一般四处激溅着愤怒,抽打在高远他们的脸上、身上、心上。
子弹是穿过那一道雪墙飞过来的,那天下午六连老兵射出的唯一一颗没有着靶的子弹,一颗普通的子弹要了一个普通士兵的命。
洪巧顺成了死在步兵六连的第二千三百五十五个人,之前的二千三百五十四人都是烈士,都壮烈牺牲在战场上,只有他是个例外。部队也有个怪现象,战时死多少人都不怕,平时死一个人也不行,那是人命关天。
接下来的事就多了,先是洪巧顺远在农村的父母急匆匆的赶来。两位老人风尘仆仆根本就是地道的农民,并不像洪巧顺平时跟大家说的,什么家财万贯,什么房车宝马,什么市里大款。也没有像他说的,什么老于世故精明透顶。老人稚朴的背后是通情答理,就像当年无怨无悔推着小车支前的模范一样,不想给部队添麻烦。痛哭了一顿儿子,就急着要走,不提过多的过格的要求。抚恤金什么的有多少算多少,没有好像也无所谓。可人家再没要求也会有一点,当时就难倒了步兵六连的干部,连团首长也觉得难办。老人想让自己的儿子得一个烈士的称号,他们觉得这是应该的,死在部队当然是烈士。
师、团联合调查组的同志,比洪巧顺父母来的还快还急,这是要通报全军区部队的重大责任事故,不快怎么行?团里面除了军务股、保卫股负责调查事故原因,政治处还派来了最能挖掘典型的“大笔杆子”组织股胡股长,看看洪巧顺的死有没有什么英雄壮举,能不能评为烈士,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坏事变成好事,让六连这面大旗,不至于因为死一个人栽个大跟头而倒下,也圆了洪巧顺生前的梦想,给他父母一个最好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