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的人只有于继成一个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白皙的大理石般的方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沉着冷静。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大将风度吧,只轻声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谁也不要动,让他吹”就迅速制止了几个班长的简单粗暴,还把新兵们从惶恐不安中拉了回来。
大家的反应有快有慢,在于继成的带动下稍事平稳。可马上又觉得很不对劲,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最应该生气的本是排长大人啊?新兵们都替高远狠捏了一把汗,觉得他大祸临头;老兵班长们也觉得高远这是哗众取宠,硬装大瓣蒜,排长不会轻饶。而于继成挤出那句鼓励的话,更让大家找不着北。明显的“犯上做乱”,却给予支持,让他继续吹,说的不会是反话吧?
高远接下来的动作就让大家甭说北,什么都找不着了。他也不管于继成说的是反话正话,是好还是赖,一根筋似的,只听到“让他吹”那三个字,其他的一概置若罔闻。他抖擞精神,左手叉腰,右手握住号颈,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像个大个青蛙鼓起大个腮帮子,马脸似的面颊迅速泛起一大片红晕,应该是憋气憋的,随后就是激昂的撼人心魄的“嘀嘀哒哒嘀嘀”,穿透了荣誉室的墙壁和棚顶。
室内几十个新兵、老兵的心脏突然间凝结一处,跟随清澈的冲锋号声一个节奏的律动,血肉之躯随着战斗的号角冲到了旷野,回到了久远的硝烟战场,融入了墙壁上那些身背“大功六连”荣誉的英雄们中间。号声中,他们好像和六连的前辈们一起高举着鲜血染红的战旗,瞪着喷火的眼睛,端着喷火的步机枪,大喊着“冲啊、杀啊”,猛虎下山一般扑向敌阵。而墙上那些发黄的老照片上的主人和所有在“大功六连”服役过的前辈军人们,此时也不甘寂寞,哗哗的在墙壁上抖动着呐喊着,与激荡的冲锋号共振成整齐的步伐,好似黄河的波涛,长江的巨浪,从太行山上,从青纱帐里,从锦州城头,从清川江畔,从枪林弹雨尸山血河中闪出,化成钢铁洪流滚滚而来,再把新兵们围裹在一起,合成一支坚不可摧的士兵方阵,排山倒海,向着远方奔腾而去……
号声骤停,一切归于沉寂,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谁也没有一句话。新兵们本来就不敢说话,老兵和于继成也暂时失去了语言功能。他们的心早已和那二千三百五十四名为民族解放光荣牺牲的“大功六连”的烈士们,和五千八百六十三名在“大功六连”战斗过的前辈们紧紧的联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谁也看不出排长于继成此刻的心理活动,他的面部肌肉总是紧绷着,似乎没有笑神经。六连范围内恐怕还没有人见过他笑过,更没有人见他哭过,最多的就是无表情或者是雷霆万钧的愤怒。也许他娶妻生子后,老婆孩子才会看到他比千年人参还不好找的一丝笑容。
胸中风雷激荡,而面如平湖,正是此刻于继成内心的写照。他知道,高远的号声中传递着一种什么样的信息,他苦苦寻觅了多少年,就是想听到这个号声,当年的那名号手吹出的冲锋号应该就是这般的震撼。他早已和冲锋号声化成共鸣,把自己融入那久违的惨烈的战场上才会找到的雄浑、豪迈和悲怆。
“部队带回,取枪,去靶场。”于继成仍然沉稳,不露声色的向值班班长简单吩咐了几句,率先走出荣誉室。他知道目的达到了,用不着再继续讲解了,无论多么有煽动力的语言在此刻也会显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