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新兵高远第一次远离家乡,他和一个车皮过来的二百名新兵被颠簸了一天一夜,脑袋像正月十五的元宵被逛得昏昏沉沉,如果仔细点听,隐隐约约能听到脑浆子在脑体里左冲右奔与头骨的撞击声音。身上也不好受,胳膊酸腿疼,肚肠子也快被颠出了腔子。终于在未从嘴里往出喷东西之前,列车停了。新兵们似乎跟平时运送的麻袋、木头什么的货物没什么不同,跟卸货似的被扔到了一个叫虎宁的小站。
和老兵离队一样,新兵的到达通常也是在冬天凌晨三四点钟那个最冷的时刻。大家下了车,借着站台微弱的灯光,勉强看到彼此间嘴里吐出的寒气,再定了定神,看的很清晰,每个人的嘴里都冒着寒气,二百个寒气汇成一股粗壮的气柱,跟火车机头喷出的蒸气差不太多,都是白色的。还有些像骡马之类的牲畜,累极了就会从嚼子下边喷出白色的气体。区别在于骡马喷的时候带着奇怪的嘶响,而二百个新兵喷出的气体虽多,却悄无声息。
“大家不要乱动,马上列队。”
一个白脸大个子军官站在新兵面前大声哟喝着,十几个老兵迅速分散冲进新兵当中,面目狰狞,嘴里很不耐凡的也跟着一同哟喝,手上更是不闲着,连拨啦再推,简直就是赶骡子赶马,像对待一群牲口。狼奔豕突,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才将新兵们概略的从高到低排成四列横队。
“白脸大个子”一声令下:“前进!”四列横队也在老兵们的连推带搡下变成四路纵队。“白脸大个子”在前,新兵们在后,娄罗兵跟着山大王下山似的稀哩哗啦鱼贯而出。
车站外面只停着一辆解放车,大家再不识数也知道装不下二百多个人,心思稍活份点的都在暗自琢磨,“肯定是一趟一趟的往返接送,二百人怎么也得跑个三五趟。”
“跑步前进”白脸军官又下达了第二道口令,这回新兵们可彻底发傻了,不光是因为一天一夜长途贩运似的颠簸劳顿人困马乏,现在居然还要跑步前进,最主要的是那辆解放车不是来运他们的,是另有公干。那些忽悠了他们一个来月,在老家不知答应了多少好处,做出不知多少承诺的接兵干部,全像不认识人似的挤到了解放车上,跟逃跑似的麻溜上车,把头缩进大衣,把脸扭向一侧,随着解放车一头扎进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有些像二道贩子,把新兵们兑给另一伙人,从此两不相干,让一个个又冷又饿还憋着尿的年轻人,顿觉心口拔凉无依无靠。
狗皮帽子大头鞋,连跑带颠,喝哧带喘。冷不丁的到了一个前不搭村后不着店的陌生环境,大家都跟拉磨的小毛驴,两眼一片漆黑,心里不由自主的打鼓,怀里都跟揣着个小兔子似的咚咚乱跳。身上就更不争气了,从棉袄往外精湿,从脖领子往出冒热气,鬓角和帽子后面留出的头发都结了一缕缕的冰溜子。
“白脸大个子”也不回头,就在前面一路疾走。十几个老兵分工很明确,前、中、后各有几个人,一直护在新兵队列的左侧,不时提醒着向右靠,躲避飞驰而过的汽车、马车、驴车、拖拉机。
后来新兵们才知道,他们从车站到团里需要跑二十多里地,其中有十来里地是山路。这是809团的传统和习惯,新兵入营从来不允许乘车。这叫“下马威”,让新兵提前感受一下王牌野战部队的紧张和艰苦。
“喂,那个大个子,你家是哪的?平时有什么爱好?爱打球吗?……”、“哎,那个瘦子,跑步累吗?是不是经常跑步?”、“小伙子,什么学历?是高中还是初中?平时爱看什么书?”老兵们好像不只是充当“保护神”的角色,嘴里一刻都没闲着,一直追着身材高大又粗又膀的新兵问话。
后来新兵们也知道了,这叫“挑兵”。就是肉眼相中新兵当中素质好的,挑选到军事训练最累的先进连队去。全团只有两个连有这资格有这特权,一个是团直特务连,另一个是步兵六连。再后来,他们中有的人成为这两个连的新兵班长,也是一路追着刚下火车的新兵开挑,工作性质就像如今的“星探”。办法也非常科学,比古罗马贵族挑奴隶还有学问,肯定是多年总结出的经验。挑奴隶一般是静止站着挑,就是捶捶胸掰开牙什么的,很容易挑花眼。而这种跑动中的挑选,最容易看出谁的耐力好,谁的身体协调性强。
一路跑跑走走,中间还集体放了几次水,到后来队列已经不能称其为队列,羊拉屎似的拖了一路,前后长径达一公里还多。除了几个老兵断后,怕拖在后面的新兵走丢,其他的全部追到最前面对几个能跑的新兵“严格审查”。
“排长,今年这茬兵素质太差,‘豆芽菜’太多,‘肉滚子’也不少,差不多的就这几头,其他都是歪瓜劣枣,没地儿看去,也不知接兵的收了多少……”
总算捱到团大院,几个老兵拉着他们看中的被论“头”数的几个新兵,来到“白脸大个子”军官面前,一脸的不满和无奈。
被称为排长的“白脸大个子”面无表情,胸脯挺得老高,瞅那意思不像“小排叉子”,更像是军长。
“嗯,再仔细问问,一会儿军务股就要往各营分人了,到了人家那一亩三分地,咱们也不能再把手伸那么长。”
“排长,实在没像样的了,你看看那一个个脑型,到咱们六连不到半天就得哭爹喊娘的拉稀……”
能看出来,这六连不是一般的连队,不光是排长牛,连老兵们也个个神气十足。所谓的老兵也就是比这些新来的早穿了一两年军装,多吃了一两年部队的大米白面,可劲头子明显不一样,个个气吞万里如虎,一般人瞧不起。
“那个大个子,你过来,叫什么名字?”排长犀利的目光越过老兵们厚实的肩膀,雷达般的扫到了新兵队列的最后面。
“报告首长,我叫高远。”
“排长,这小子不行,小毛驴拉车没长劲,刚跑几步就蹲地上不想起来,哇哇往出吐,不是我一路拉着,估计中午也到不了大院。”
“带回去,我说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