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说的那东西放在高处,在衣柜上方,他搬了把椅子,高大的身躯站了上去,更显得人高马大。
孟长喜举颈仰脖,翘首以盼,他兜了那么大一圈子,咬牙跺脚,把自己知道那些机密、内幕、私事,该说的不该说的,灌溉似的统统倒了出来,为的就是以心换心,了解高远的神秘,走近神秘的高远。
高远没让孟长喜等得脖子发酸,他从柜子上方快速搬下一个大个皮箱,拂去灰尘,打开箱盖,一摞摞军用地图呈现眼前。有单张的,有多幅粘贴在一起折叠的,有崭新的,有破旧的,有标绘好的……一比五万,一比十万,一比二十五万,东西南北,各国各地,甚至还有用外语图例注记的国外军用地图。
“老高,你这比战区图库的品种还齐全啊,哪弄来的?”孟长喜即惊奇又有些失望,他想了解的并不是地图,而是要了解高远心里的“地图”。
“六连的一位前辈留下的,对了,注意保密啊。”高远用食指竖在嘴上做了个神秘手势,又在皮箱夹层小心捧出一个硬皮日记本,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竟是一本地图索引。
孟长喜由失望再度转入亢奋。任何一名军人,无论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后勤、技术干部;不论操枪弄炮,还是养猪种菜;不管看没看过军用地图,都对那只有军事指挥员才能享受的“专利”产生过无限联想。首长们可都是在地图前运畴帷幄,将军们可都是在图上决胜千里啊。甚至有人武断的得出结论,看不懂地图的军人,不配做一名军人,肯定当不上指挥员,更当不了将军,如果真有不小心当上的,那这个军队快出事了,这个国家也快完蛋**。
高远按照索引,飞快的在皮箱下层找出一张一比五万的地图,往桌上轻轻一铺,一幅精彩的“山水画”跳入两个军人的眼帘。
“老孟,这是我们营区驻地附近地形图,这个是388.4高地,这个是399.6高地,也就是我们营区东南方向的盘龙山和西北方向的卧虎山。两山对峙,长此不相往来,所谓两座山永远走不到一起。”
孟长喜“嗯”了一声,似有所悟,心说“妈的,你小子也学会兜圈子了,借山喻人啊。”
“老孟,你仔细看,这两座山标高相差不到十米,基本视做等高,可差距太明显了,我分别站在两座山顶遥视对方,这山总比那山高……”
孟长喜又“嗯”了一声,心说“妈的,你就绕吧,早晚得绕到我需要的答案。”
“这条河就是龙虎河,是这条河化解了自然的矛盾,让两座山在冬天冻在一起,在春天融化成一体。”
孟长喜没有“嗯”而是大声说了一句:“对,两座山都可能联为一体,何况两个人乎?”
高远没有按孟长喜引导的思路走,他确实要由山说到人,但不是孟长喜希望了解的,所谓目前连队的主要矛盾,即自己和副连长于继成之间的矛盾。孟长喜绕来绕去,还扯上什么于副司令,都是谎子,他最想了解的就是自己跟于继成矛盾有多深,然后运用政治工作最擅长的《矛盾论》原理,化解矛盾,取得谅解,赢得团结。
高远手指地图,突然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师:“47年秋,东北**联军九纵三师二团二营,就是现在我们营,在卧虎山以南地域占领进攻出发阵地,徒涉龙虎河,向盘龙山及附近地域组织防御的国民党军新六军一师师部和一个加强连发起攻击,激战一昼夜,二营伤亡过半,担任主攻的我们六连只剩下二十九人,不足一个排,新六军一个加强连二百余人全部战死,仅余中将师长和勤务兵二人,仍拒绝投降和被俘。卧虎、盘龙两山见证了那场生死搏杀,好像两座山从古到今就势不两立……”
孟长喜猛一心惊,“难道这人的矛盾非得刺刀见血?兄弟坐下谈谈就不成?”居然忘记了自己政治工作者的身份,竟像个孩子似的追问道:“那后来呢?中将师长和他的勤务兵投降没?”
“六连攻到主峰的几个人里就有咱们的老连长,现在的军区副司令员于克功,当时是个班长。那个中将师长亲自操作重机枪,勤务兵为其押弹,后来师长双手负伤行动不便,命令勤务兵把自己打死成仁,勤务兵誓死不从,大声劝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长放声大骂,仍无济于事,遂改成恳求,只求速死,还面向冲上来的于克功等人高声大喊:‘黄埔军人,唯有断头,无投降被俘之理’气焰极为嚣张。于克功和几个战士端着刺刀扑过去要成全他们,被指导员一把拉住,说了一句救了师长和勤务兵的命却把自己性命搭上的话‘宁死不降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军人’……后来,纵队司令都上了山,他和那师长是黄埔同学,盘龙山上上演‘相逢一笑抿恩愁’,内战中的对手,战场下的朋友,两员中将勾肩搭背,找地儿喝酒去也……可苦了我们那位指导员,**中因为阶级立场问题,被造反派揪斗,活活死在批斗会上……唉!一条汉子啊……”
“唉,那勤务兵呢?”孟长喜和高远同时来了一声“唉”。纵队司令和**中将师长后来的命运早已成史海佚事见诸报端,为世人皆知,只有那小人物,未满十八岁的勤务兵更能勾起他的担忧。
“勤务兵跟他的师长一样,不算阵前起义,被当成解放战士编入我们六连,也是那指导员的主意。后来这个勤务兵朝鲜回来不久即下落不明,可能是战死了。我们六连牺牲几千烈士,有很多没名没姓,想去给他烧纸,都没地儿烧去。另外,我一直怀疑那个“一把冲锋号退敌”的英雄就是这个勤务兵。所以我们要在部队取消番号之前,尽量把六连活着的老首长、老同志请回来,给战士们讲讲连史,这可是支持你的思想政治工作啊,顺便也打听一下那勤务兵的下落……”
“老高,这战例,咱们师史、团史、连史均无记载,你怎么知道如此详细?据我所知,咱们的战史,失败战例一般很少记入,这可是经典的胜仗啊,你听谁讲的?”
高远马头一扬,再不想兜什么圈子,他要把知道的关于六连的所有故事讲给孟长喜听。
“是副连长于继成,他亲口讲给隋猛,又由隋猛传达给我,隋猛没多少文化,但不会编瞎话,他讲的不会出入太多……你看图上虎宁车站的位置,正当盘龙、卧虎两山中央,北锁龙虎河,南瞰大平原,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就在那,就是那个地方,那是我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