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是最令人头疼的事情,陈贤完全没料到洪玄公珍藏的老窖烈酒,酒性如此的霸道,以至于他们师兄弟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一大早天空中就堆积了黑羊群似的浓墨乌云,黑云压顶,本该是日上三竿的时辰,陈贤却还躺在木床上。
白启抱着酒坛子睡在地上,歪斜的坛子滴答滴答的流出几点酒。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半睡半醒的白启忽地睁开了双眼。
迷茫了一瞬后,神色先是恐慌再是放松下来舒口气,稀疏的双眉展开,白启摇晃头清醒了一下。
顿时暗叫一声糟了,今日还有宗门会武,我和师兄该不会迟到吧!
正在白启纠结不已时,天空中飘起了大雨,雨来的极快,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随着阵阵闷雷,滂沱大雨铺天盖地的灌向大地。
灰蒙蒙的雨幕里,田间荒草缓慢的走来一位老人,正是洪玄公,或许他是在太老了,所以他每一步都很慢。
直到他来到了茅屋前,看见了发愣了白启,又看见四仰八叉睡在床上的陈贤。
老远嗅到那一股香醇的酒味,洪玄公银白的胡子颤了颤,微微用力一拄拐杖。
白启很清楚师傅有多么可怕,立马起身拾起长剑,乖乖站在一旁,回头担忧的看了看陈贤,欲言又止了,估计是害怕洪玄公。
外面的雨很大,哗哗的雨声夹杂着不时传来的雷声,囊括千万米之外,天地之威尽显无疑。
可洪玄公一路穿过密集的雨幕走来,浑身上下竟然没有沾上一丁点儿的雨水。
白启心中十分吃惊,洪玄公很强,但他没想到洪玄公已经强到了这种地步。
元气外放护体,这是他现在想都不敢想的境界,对于元气的精妙掌控,绝不是他白启可以企及的。
在一连串的雷声中,陈贤很烦躁的睁开双眼,刚好看到了门口的师傅。
陈贤慢慢坐起来,错愕了一瞬,耷拉着头,无所顾忌的看着洪玄公问道:“师傅这是来考校我医术的么?那您恐怕要失望了。”
如果说之前陈贤还是个瞻前顾后怕左怕右的少年人,那么此刻的陈贤就不同了,他变得更加沉稳自信,无所畏惧!
洪玄公脸色复杂的看着陈贤,这小子给他的惊喜太多了,放开元气感应,洪玄公能清晰的看见身前有两种相克的元气,存在于一人身上。
他不知道陈贤有什么样的奇遇,能够同时驾驭两种元气,而且还没死。
更重要的是,陈贤的体质居然突飞猛进,达到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地步。
类似于陈贤这种例子不是没有,只是极为稀少,但没有几个能长命的。
所以当洪玄公看见陈贤给的惊喜,他并不开心,由此可见陈贤在如此困境下都能展现出惊人的天赋,那么他绝对是个能修炼的天才。
只可惜,他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洪玄公很是气愤懊悔,看着眼前态度仅次于“破罐破摔”的陈贤,老人张了张嘴,语气干涩的说道:“小子,宗门会武开始了,你也去看看吧!”
洪玄公是这样认为的,我给了你如此多的医书,你已经明白自身问题所在,那条路你是走不下去了,并非为师待你刻薄。
所以陈贤越是表现得处变不惊,洪玄公越加认为这娃是在破罐破摔。
陈贤愣了愣,没想到师傅居然如此大方,允许自己去观看会武。
当下陈贤立马来了精神,胡乱在脸上搓了几下,甩了甩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欣喜的点点头。
洪玄公的话不多,在陈贤和白启面前,这位老人一向如此。
雨一直下,阵阵雷声不绝于耳,老人拄着拐杖背着左手行在雨幕里,在他身后跟着两名少年。
漫天大雨没有一丝落在老人身上,而他身后的两名少年很快就浑身湿透了。
洪玄公走至那片陈贤经常习剑的草地上,看了一眼立在雨中的黑色巨剑。
老人双眼微微睁开了一丝,余光往后扫了一眼陈贤。
这一瞬间,老人平静的双眼荡开无数波澜,那细小的眼神望进去,仿佛容下了浩瀚虚空,里面是一片荒凉废墟,废墟里林立着无数残剑。
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废墟中拿起了一柄无名的巨剑。
然后那人动了,起手的剑招极慢,之后每一招都很慢,但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使得看得人都会为之感染。
好似那柄剑重如山岳,又或者,那个人就是一座山。
变故不过瞬间,只是老人起步又落脚的功夫,所有异样消散。
哗哗雨声继续,老人往前,后面两个各怀心思的少年跟上。
直到陈贤慢条斯理的路过那柄剑时,洪玄公突兀而又显得很恰当的说道:“那柄剑是你的了,好好待他!”
陈贤面部表情一滞,僵硬了一下,一个呼吸,陈贤脑子里冒出了无数想法。
师傅他什么都知道,可他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为何。
“多谢师傅!”
陈贤伸手握住剑柄,拔剑一挥扛在肩上。
心里有许多问题,但陈贤并没问一个字,洪玄公更是惜字如金。
师徒三人走过铁索桥,桥下宽阔的水流上,满是点点波纹四散,安静的世界只剩下雨声了。
就要会武了,苦练几月的陈贤很想知道自己进步如何,跟那些人的差距究竟有多大,每一个人都不甘平凡,陈贤也一样。
原本以为自己知道很多就很了不起,可现在那些优越感却被不断的夺走。
如果没有踏入这个世界,没有卷入这些纷争,陈贤并不会去多想,因为他没有资格。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来到了这个世界,要活下去,不想任何一个路人甲都能来左右他的选择。
执着,所以必须选择,选择意味着承载,放弃,绝不可能,无路可退。
没有任何根底,这个世界的规矩,凭借自己乱打乱撞的能力去和那些家伙比斗,我真的可以吗?
一路上陈贤的心情慢慢变得紧张,仿佛又回到了毕业那一年,一次决定人生的面试。
聆听着静谧的雨声,陈贤深深吸了一口气,秉却所有杂念,把它们压在心底,一种空荡荡又很压抑的感觉充斥在胸口。
走了几条路,过了几座山,陈贤都没注意。
随着第六山第五山依次经过,山间的房屋建筑渐渐增多,大大小小的练武场随处可遇。
那些地方有冒着大雨还在练功的外门弟子与杂役弟子,也有神色各异前去会武的弟子。
行至一座数米高的白色石碑下,白启提醒了一句“师兄,北斗峰到了!”
陈贤回过神抬头看去,只见眼前左边一面白色石碑上刻着几个苍劲大字“北斗第一峰”,迎着视线而去,是一条青色石板铺垫的康庄大道。
大道两旁立着一根根不满浮雕的灰白色柱子,身边不时走过几队脸生的各脉弟子
这些弟子互相说笑着,没有一个人去注意洪玄公三人。
陈贤望了一眼他们的服饰,干净利落的黑色劲袍,衣服后背绣着红色的“藏印”二字。
陈贤脸色稍微一变,那群人给他的感觉都很强大,这是一种吸收了天地元气后的直觉,只要对方修为不超过你太多,没达到返璞归真的地步,就能感觉到。
洪玄公沙哑的轻声道:“这是第四山天隐风的弟子,白启,你若对上他们时,切记不可硬拼,否则只会败多胜少!”
白启点点头应了一声,至于陈贤,洪玄公完全把他忽略了。
随着那群人,师徒几人走向了北斗峰。
不远处一座山上,左边山崖悬挂一条百丈瀑布,老远就能听见轰隆的瀑布声。
一眼望去,宽大的山上绿荫间,有许多房廊亭子,建在山间的大大小小屋子不下百间。
半山腰的山体往后坐进去一大片,形成一宽大广场,此时广场上已经围了数百人的样子。
滂沱大雨中,山间百步一亭台的千步石梯通往广场,石梯上的行人越见稀少,直到最后三人走上去。
当陈贤走到广场上时,不由一愣,只见环形广场周围还砌了一圈圈梯形台阶,台阶上又建造了一圈走廊。
此时环形走廊上的屋檐下的人分四派站着,他们服饰颜色各异。
从弟子腰部悬挂的腰牌能够看出是新进弟子还是老弟子,地位更高的腰牌也更华丽。
今年新入门的弟子不过百人,值得一提的是今年收的弟子竟然无一人是杂役弟子或外门。
多出来的那些弟子自然就是过去三年留下来的了,走廊的东南西北都设有席位,身为洪武门四脉掌坐,纷纷坐在各自的席位上,次一点的长老坐在后面。
亲传弟子站在各脉掌坐身边,有点名望的弟子则站在长老身后。
对于这些武门中的弟子来说,会武是一项很热闹的活动,他们绝不会错过观看热闹的机会。
哪怕是外门和杂役弟子,也来了两三百人,分别站在广场最下面的两边角落。
广场四周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多数男弟子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漂往走廊东方,因为那儿站着一群女弟子。
这时一道平静温和的声音响彻四周,“安静!”
洪玄公领着两名弟子站在环形广场的缺口处,拄着拐杖的手一颤,脸色露出一瞬悲痛,老人低下了头,佝偻的背似要断掉一样。
他沉沉咳嗽两声,身体四周一层模糊气罩碎开。
漫天大雨浇灌而来,陈贤脸色一变,巨剑扔向白启,毫不犹豫脱掉上衣,往师傅头上一扯,挡住大雨。
尽管衣服已经湿透,也不能挡住多少风雨,陈贤还是举着衣衫站在了师傅身前。
白启单手抱着两柄剑,抹了一把满脸的雨珠,关切的看着洪玄公。
洪玄公轻轻抬起头一点点,扫了一眼陈贤。
陈贤坚毅的脸庞露出一抹嬉笑之色,漫不经心的耸了耸肩。
老头子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往前走去,只不过他的脚步却更慢,仿佛在顶着莫大压力。
随着师徒三人走入广场,刚才那声音再次响起来,带着一抹嘲弄之色的话语,虽然那话语依旧温和无比。
“洪师叔,您老人家来做什么?”洪师叔这三个字被他故意咬得很沉很沉。
洪玄公脸色一白,想要抬头,又停了下来。
没有回答,很短暂的时间,又很漫长。
白启抱着双剑,顶着大雨大步走出去几米,冷冷盯着周围无数人,宏声说道:“会武!”
刚才那人还没开口,另一个刚正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严厉而不留余地,“谁准许你们来的,还不速速离去!”
“师傅!”陈贤脸色一怒,低头轻声喊道。
洪玄公用拐杖点点地面,眼神看向那群杂役弟子,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道:“去那边看着,什么也不要想,不要问,不要做!”
“可是!”陈贤一脸不甘之色。
洪玄公突然挺直了身板,一大股气浪冲飞而起,猛地荡开陈贤。
浑身湿透的陈贤提着衣衫,被那股力道推着不受控制的往后倒退数十步才停下。
陈贤心惊不已,满脸不解的看着洪玄公,心中突然很难受很委屈,更觉得自己真他/妈/犯/贱。
“过去!”洪玄公开口。
这两个字宛若洪钟,嗡嗡而起响彻四野。
一声大吼吓得陈贤脸色一白,身子一颤,陈贤咬了咬牙,低头默默的走向人群。
周围传来十分细微的哄笑声,陈贤听在耳边,刺得他脸色冷若冰霜。
“记得看仔细!”洪玄公望着少年落寞的背影,依旧一反常态的强势说了一句。
陈贤脚步顿了顿,心情没有丝毫好转,也没回答。
话语刚正严厉的中年男子欲言又止,最先开口的人正是北斗峰掌坐,洪武门掌门,洪毅!
身材挺拔的洪毅敛去脸上的微笑,静静的看着广场上淋雨的老人。
矮小瘦弱而又苍老的老人,洪玄公,他站在广场上,昂首挺胸环视一周后,语气无比威严的道“按照洪武门规矩,第七山是可以参与会武的,你们谁若不服,大可来指点指点老夫!”
这话说完,走廊下的众人安静片刻,所有人都在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洪毅靠在精美的椅子上,往桌上敲了敲手指,恢复往日温和,微笑着对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说道:“飞羽,既然你师公都发话了,还不去让他指点指点,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男子低头拱了拱手,他身穿素白色普通儒衫,袖袍和裤脚有点宽大,黑发由一块灰色头巾系着。
众人的目光随着洪毅的话语,飘向男子。
陈贤只听有女弟子惊呼道:“是大师兄项飞羽!”
陈贤下意识一呆,总感觉听着这个名字有点不对劲,哪儿点不对劲他却忽地想不起来了。
突然间,好像记忆被某种力量给剥夺了,让自己遗忘了一些东西。
陈贤茫然的摇了摇头,看向那正往广场走来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