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二日这天是个晴天,天幕碧蓝的仿佛家乡的海水,零星点缀着的几片白云则更像海上偶尔泛起的浪花,随着潮头由远及近,复又去向远方再不可见。我从窗台边站直了身子,掩上窗户,准备开始今天的课业。
掰掰指头算算,日寇占领江城也有一周了,虽偶有暴行,相比之下却没有如金陵那般凶残,还是留了满城百姓半条活路挣扎。丹忱在休整了一个星期后,今早再度出门,说是下午才会回来,我虽有些担心,却不能阻她。手上习着秦少游的《鹊桥仙》,却有些心不在焉。牛郎织女好歹结了夫妻有了名分,哪像我和丹忱,想请弥赛亚做个见证当个主持,却哪知他急返天国,去的慌张。
心有旁骛果然坏事,这幅字一写完便觉得完全应付不过去,只得摇了摇头,打开抽屉取纸再练。正将取出的纸张稍作整理,从中却飘出一张小纸片,坠落于地,我拾起一看,才想起原是太虚大师给的纸条。
暮色低沈金烏落,
西家有女墜冥冥。
霜月難見兩重山,
閣中無人各自歸。
此时再看,还是读不出什么,只好放在一边,继续练字。可提笔不知为何,手上一抖,几滴墨汁便洒在了纸上,身上,好容易处理干净。眼角无意瞥过大师的纸条,脑中却好像过了电一般,惊的我手一抖,身上有多添了几处墨痕。
那第一句的暮字下面被我甩上了一大滴墨汁,整个“日”几乎不能辨识,让这个暮看起来有些畸形,好像“莫”字一样。别说,这金乌不就是日吗?日落了好像真的“暮”就变“莫”了。原来是藏字?我顿时来了兴趣,也不管丹忱留下的课业,研究起来。
当时拆解那些句子,很花费了些功夫,后来想想,如果当时能再聪明点,会不会这结局就会全然不同呢?不过当时,我却只是因为好奇而已。故而解到一半,便觉肚饿,做了中饭又睡了午睡,等整个藏字诗彻底解完我才明白,事情,好像有些复杂。
整首诗平仄不整,可里面藏着的信息,却让我有些惊心,兼且那日太虚大师和我聊了许久也未动笔,看见丹忱反而马上写就,莫非这个说的是她?或许真的是心理作用,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右眼皮又突然跳得厉害,我心里突然什么东西好像咯噔一下,碎了开来。此刻的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急匆匆的披了件衣服便出了门。
突兀的一阵风穿堂而过,扫落了桌上的纸片,上面多处涂抹,若是认真看去,才能认出是“霜月莫要出门”。
自日寇进城以后,江城再不复从前,日间街头已是鲜有行人,夜晚更是戒严,鬼影都瞧不见一只。此刻接近下午,街面上也没有几个人,等我走到轮机厂附近,却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平日里只知道丹忱在这附近,却又不知道具体地点,根本无从找起。
正踌躇间,对街轮机厂院内走出几个日本兵,看见了我,我忙闪到路旁,贴着墙根行走。他们见吓到了我,便站在原地哈哈大笑起来,军官模样的交代了他们几句,他们又返回了院内。原地只剩那军官模样的,他掏出了一支烟,又点上火,眼神却一直跟着我一直从左至右。眼看就要走过前面的拐角,就听见后面一声:“站住!”,我不敢跑只能停下转身,果然是那个军官。
他快步跑了过来,眉眼带着疑惑,上下审视着我,直到站在我面前,才低声说话。“叶修贤?”
“啊?”我知道不该,却还是快不过自己的本能反应。
“真是你?你不是.”他突然停住看了看四周,好像不太放心,便把我拉进了附近的民巷里。就看他随便扫了两眼,选了一家门脸颇旧的宅院,蹬起门来。
“你要干什么?我不是什么叶修贤,你放我走吧。”我心下记挂着丹忱,又觉得他对我没有恶意,便想要脱身。
“北七,我放你走就是害了你。”他低声说。
院内的人见是日本军服模样的踹门,哪敢不开,听说他要审问我这个疑犯,还特地让出了堂屋。
他进了堂屋,也是四下寻了一圈,才问道。“你不是死了吗?”
心下犹疑,不敢接他的话头,他倒是机灵,马上一口台南腔出来了。“你还真不没认出我?我曲宏道啊,你在医疗队的时候,还给我开过药的。”
我这才终于想起,波田支队漂洋过海来大陆时,他水土不服腹泻不止,还是我给他开的药,当时聊过几句,见同是台南老乡,便交互了姓名。
“我.”他乡遇故人,我身为逃兵却不知如何开口。
“行了,别说了,不过.”他顿了顿,才说道“你现在不想死,也要死了。”见我一脸惊恐,他方知失言,拍了拍我的肩膀,解释道“你现在只能当自己死了,波田支队消了你的军籍,你若在被人认了出来,家中双亲恐难幸免。”或是台湾离的久了,我险些忘记,若是被当成逃兵,家中亲眷都要连坐的。
“谢谢。”虽然他满脸关怀的神色,可我的经历确实无法跟他诉说,况且没寻见丹忱,心里更是搅成了乱麻。
“唉,现在我也帮不了你更多,你要好自为之。须知道,这次进驻武昌的正好是我们波田支队,你还出门在外抛头露面,若是给别人认出来.”他是好意,我却只能心领,太虚大师的纸条如同利刃悬于头顶,不找到丹忱我根本放不下心。
“恩,你也多保重,打仗时莫要冲在前头。我记得你说过家中尚有高堂无人奉养,你若有事,他们.”推己及人我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他虽是这片土地的入侵者,却也是我的同乡。
他面带苦笑,叹了一声“哪有这么简单?我们波田支队完全是被当做了炮灰,什么骨头难啃,什么地方危险,都是让我们先上的。别说我们了,哪怕你们医疗队的,到现在也有一半的人进去了。”他用手指了指地下。
“咦,怎么你就一个人吗?当时和你一起被算成阵亡的永福呢?”见我有些伤感,他好像也明白了,没在追问永福的事。
“人都要走这一遭的,不过早晚,你看我现在还好好的,指不定明天巡到哪个巷子,就给人偷偷弄死了。”他笑着安慰我,“要知道这个地方共匪可猖獗啦,指不定就从哪个地方跳出来,好几个兄弟就是这么去的。”
听见共匪,我心里有些慌张,恐怕他还不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同乡和他口里说的共匪到底有着多亲密的关系。“你,要小心,好好活着,不要被共.匪伤了。”和他只有数面之缘,甚至名字都不记得,他却待我如同朋友,心下有些感触。
他本已开门要走,闻言身形一窒,于是掩上了门,又回到我跟前。“虽不记得我,但难得你有这份心,再多说两句也无妨。你以后万莫靠近这里,如是住这附近,也要早点搬了。”他踌躇了一会,把声音压得更低。“今早接到线报,我们在这轮机厂抓到一批共匪,其间还死了两个弟兄。这事闹的很大,最迟明天,这附近就会进行大规模搜查,你不要以身犯险。”
听见他的话,我心头又是一跳。“共匪?死了人?”只怕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开口的,声音明显透着颤抖。
“恩,那两个弟兄也太不小心,看他们手无寸铁,也没多做防备。哪知道其中有个女子真心可怕,就拿着两只铅笔,手一缩一伸之间,就捅破了那两个倒霉蛋的喉咙,你是医生,也知道这伤根本救不了。”他说完看我,才发现我脸色苍白,好像站都要站不稳了。
“你怎么了?”他扶住我,关切道。
“那女的,那女的怎么样了?”我眼球好像要鼓胀而出,猛盯这他,手上也是癫狂一样,紧紧抓着他的肩。
“她,她,她是你什么人?”他被我抓的有些痛了,声音都有些飘。
“她正是内子。”
“啊!”他轻呼一声,又低下声音,眼中似有不忍。“她被池田开枪击中肩膀,和那些共匪一起被送到阅马场外.”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我推门而出,跑向了阅马场方向。
跑了许久还没跑到地方,我就已经眼前模糊,肺部也痛到不能呼吸,才慢了下来。几个汉子迎面走来,经过时还听见他们谈论些什么,不过仅仅听了只言片语,世界就突然旋转着黑了下去。
“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看见杀头,真他妈吓人呐。呱的一刀下去,血就溅的到处都是,人头就像个西瓜一样滚到一边。”
“哎,你就说吧。那个女革命党你看见没?怪可惜的,那么漂亮的女娃娃,还不是一刀就.哎。”
傍晚的江城残阳如血,江堤上站满了被逼迫来看革命党人下场的百姓,日本兵们在江边抛下了几个染红了的麻袋后,又跳上篷车大笑着扬长而去。他们却没有发现,江中碧水裹着有些泛红的麻袋,将一圈圈赤色漾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