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黄昏日暮。
海,深沉而庄严。滚滚波涛,荡涤世间庸俗的尘埃,召唤冥灭灵魂的重生。烟波浩淼的远方,漂浮着一舨朴素的木筏,其上静静躺着一个美丽的女子,一身红衣将她衬得似浴火的凤凰。这天生丽质的人儿,面容安详,唇角略微勾起的弧,告诉这个世界:她是幸福的。
八月初三,月升日落。
一弯新月,荧荧皎皎地守侯在天边,倾情洒一线光明,始终指引着渴望归宿的灵魂。月光照在她脸上,漫溢着仙气的光泽,为花容凭添几分脱俗的气质,宛如月光仙子一般。海浪欢腾地舞蹈着,仿佛在欢迎着她。谁说水中月,一场空?此刻,月牙儿已投向海的灵魂深处,勇敢地、虔诚地、忘情地顺海漂流,以至远方,魂归入海,永世共存……
八月初三,夜色正浓。
一个面貌俊朗的男子坐在海边,闭目凝神静静聆听着浪涛的心声。
「努达海。」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声音,动听却飘渺。
是她么?他不信。
睁开眼睛,果然不见伊人身影,却有一钩新月亭亭然于面前。他不禁揉了揉眼睛,再仔细望天。的确!那是新月,是月牙儿,它散发着温暖的光泽,照亮了他黑色的双眸。
「温布哈,温布哈,温布哈!温布哈,温布哈!」
这欣喜欲狂的声音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喜悦,此时疯狂也不为过。因为,他终于摆脱了黑色的纠缠,他复明了。
天大的喜讯能有几人共享之?努达海向海而立,凝视着月牙儿,怆然叹了口气。昨夜星辰昨夜风,原来有比那夜星辰更美的,那就是月牙儿,原来有比那晚风更轻柔的,那便是月光。不知未央见了此情此景会有何感念,她的语言总是栩栩动人。更何况,海是未央强烈向往之地,她若是见此情景,不知该有多欣然。
如果仙逝的未央在天有灵,她一定在念这样两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随月华流照君。
「我忽然想起汉人的句子: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可惜未央不在,否则她一定知道这是何人所写。」努达海怅然道。
温布哈因努达海复明,心里的欢喜一点都不比努达海少。这样的诗句丝毫不会引起他的反感。但是努达海提到了未央,因此温布哈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失神地望向海的尽头。两个时辰前,他亲手将未央葬至海上,如今伊人已去向何方?温布哈不禁乍出一身冷汗。好险!只差两个时辰,努达海若早复明两个时辰,就可见到逝去未央。这是天意吗?温布哈想起自己的承诺,要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温布哈,你怎么了?」
「你,会忘记未央么?」温布哈小心翼翼地问。
「白痴,」努达海的微笑是苦涩的,「我答应过未央,我当然会忘了她。」
「白痴?」温布哈嗤地一笑,复又叹息,「你啊!努达海,你太重情,我恐怕你日后会为情所累。」
努达海不以为然道:「我不重情,怎会舍得一双眼睛救你?你不重情,又何苦照顾我到如今?」
「这怎么能一样?我们是兄弟!而我要提醒你的是女色!」
「女色?」努达海严肃地看着温布哈的眼睛,声音含着清傲的孤寂,「你根本不懂得爱。」
「我怎么不懂?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喜欢未央吗?」
努达海闻言一怔。
温布哈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话已出口,倒不如讲个痛快,他尴尬地错开目光,「她确实很漂亮,我比你更早喜欢她,几乎是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只是我有理智,不会因美色沉迷,我知道自己有大事要做,我……」
「不,你所谓喜欢,那并不是爱,至少不够深刻。无论未央貌若天仙,或是相貌平平,我一样会爱她。我对她的感情,不是用眼,而是用心的。」
「是是是,未央是你的!你既然把哥哥这顶大帽子给我扣上了,我还有什么可说?或许,我真的不理解你所谓的爱吧?」温布哈糊涂了,爱这个字,他尚需时日去领悟,只是有的人一生也未必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爱。
海渐渐安静下来,这两个男子,一人深深凝视着月牙儿在水面的倒影,另一人遥望天边的月光,各有所思。
努达海不自觉地轻声念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并不知道,昨夜星辰昨夜风中,也有人默念着同样的句子,二人互为牵念,只是情绪不尽然相同。
碌儿一声长嘶,唤醒了陷入沉思的努达海,让他暂时脱离了悲喜交加的情绪。他转过身,看出三丈远,那一身雪白的高头大马,碌儿?
它就是碌儿!努达海眉目之间陡然一振,向着碌儿走了过去,一步缓,两步慢,三步四步愈走愈疾。他轻轻揽着碌儿的脖子,那马儿颇亲昵地朝他靠了过去,一声低低哑哑的「碌儿」,将昔日与佳人共乘之趣的深刻记忆带了出来,此后又勾起心中往事多少,重重叠叠地皆化在那几声「碌儿」里。
在努达海眼中,碌儿仿佛懵懂的婴儿,它似乎对未央心知肚明,却有口难言,又好象同一般牲畜没有两样,只是贪婪地享受着主人的爱抚。努达海当然乐于相信前者,但愿碌儿的轻哼似啜泣,是在与他一起怀念曾经有未央的日子。那段美丽的时光、那段梦幻的经历,令人心甘情愿固守不忘,这是专属努达海的,不准别人碰,但是他愿意与碌儿分享,而且只有碌儿能够分享。那美丽不可方物的时光的确只属于努达海一个人,旁人无权染指,只可惜他忘记了,时光的真正主人是记忆。或许,他没有忘记,只是故意不去联想。
碌儿开始对着海的方向嘶叫,仿佛呼唤着飘远的灵魂:未央,你看到没有?你的努达海复明了,他看见我了!而你,何时回来?牢记二十年之约,未央,我替你守护努达海!我们等你回来!
努达海听不懂碌儿的心声,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被马嘶纠扯得疼痛难当,于是矫健地一跃,跨上令他惊为天马的碌儿,向身后说了一声:
「温布哈,带我回草屋。」
「你何苦?」温布哈蹙眉。
努达海拨转马头,十分诚恳道:「温布哈,你只当让我死心,不好吗?」
「既然想死心,就干脆不要去!」
「你?!」
努达海固执,温布哈也是一样。这两个男人在马上徒劳地盯着对方,企图说服彼此,却谁也不肯服气。不带努达海回去,因为温布哈不愿意让他触景生情,也同样不愿自己如此,更怕努达海再有反悔的念头。未央已经不在了,温布哈一人应付努达海着实不易。
「忘记未央,未央是神仙!」努达海突然暴躁地吼了一句,「如此离谱的事,我都已经接受了,你为什么不肯带我回去看看?」他心头蓦地嗖过一阵凉,「莫非?」
「走!我带你回去!」温布哈也不示弱,他斩钉截铁道,「忘记未央,未央是神仙!没错,说的太对了!快收起你的不安和猜测,别以为未央还会在草屋等你!想死心是吧?跟我来!」
温布哈策马扬鞭,努达海三两下追了过去,二人沉默地赶路。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努达海问温布哈:
「还有多久?」
「快了。」温布哈草草一答,便狠狠加了一鞭,向前冲。他不想与努达海并肩而行,不希望回答努达海任何问题。然而,他已经在心里演习了无数回:到达草屋时,究竟该如何应对努达海……
其实,努达海并没有过多的问题,他又沉默地追了上去。风自耳畔呼啸而过,留在心底的是亦幻亦真的声音:
「努达海,你复明了,未央真为你高兴!你终于看见碌儿了,喜欢吧?我怎么知道你复明?我当然知道!别忘了,我在天上看着你呢!还在生我的气吗?海哥哥!哈哈,我就知道,只要我喊你海哥哥,你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对不起,原谅我,我有我的不得已,只得无奈远去。别担心,我好得很,头再也不痛了,菩萨没有过多苛责,轻罚我扫一个月庭院。你千万保重身体,回去孝顺额娘,建功立业。不出二十年,天下一定是你们大清的。这话,是你说的吧?你的话,未央都记在心里。如今,你再也不必顾及满汉之分,未央等着看你怎样成为巴图鲁,只管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吧!未央会以你为荣!我怎么知道你将来是巴图鲁?白痴,你又忘了我是谁吗?不公平?对,就是不公平!你这个大男人就让未央一回,让未央好好看着你,你却不必再想未央。从此,未央是幻,是梦,是你不必挂怀之影。努达海,别再往前了!听到没?我说,你别再往前了!我真的是观音菩萨差下的小童,早已不在草屋,你不必找我,因为你根本找不到!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准哭!海哥哥,你我若是真有灵犀,就请别再找我,因为我从未离开。」
离草屋越来越近,温布哈隐约瞄到了远处那熟悉而朦胧的轮廓。
「白痴!谁准你带努达海回来?」
温布哈被这声音吓住了,险些从马上跌落,他明知未央的声音是幻觉,心中却也倍觉凄楚,一股难以控制的悲伤如滔天巨浪汹涌袭来。他故作镇定,继续赶路,却无声地丢了几滴泪在风里。而努达海却没有哭,半滴眼泪都不流,他高声喝令,猛地一勒缰绳,碌儿前蹄腾空,几乎单足直立起来。
温布哈慢了下来,回视身后,疑问:「怎么?」他顺手一指,「不远了,大概就在那里,你看得到么?」
努达海看得到,他的目光清亮无比,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他表情冷静地望着温布哈指示的方向,默不作声,心里有个欲怨不能、哀惋难平的声音在呐喊:未央!
不明情况的温布哈心中暗叫糟糕,难不成努达海又失明了?他迅速靠向努达海身边,来不及发问,努达海已拨转马头向着来时路的方向,铿锵道:「我们走,归营,回家!」
温布哈暗自松了口气,随后情绪完全被努达海的振作撩至九霄,他不轻不重地挥去一拳,顶在努达海的宽阔的肩膀上,亦有力地说:「天地辽阔,来日方长。你我兄弟有无数个阵仗要打,你是巴图鲁的儿子,将来也要成为巴图鲁!男儿志在四方,究竟有什么是你努达海放不开的?」
努达海感觉血脉一阵高涨,坚定道:「说的是!温布哈,咱们连夜启程!」
「走!」
朦胧月色下,二人驰马,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