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温布哈要带着我们两个病人一起赶路，为了不让努达海发现躺在马车里的我，他始终要求努达海陪他坐在外面赶车，说是一人赶车寂寞，从来不让努达海到车里去坐一坐。碌儿就跟在马车边上，除了努达海和我，没人能骑。
我头痛持续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这并不代表病情好转，恰恰相反，病情在恶化，因为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我往日头痛还能挣扎一番，眼下却已禁不起疼痛的折磨，数不到十个数就完全不省人事。清醒的空当，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小心翼翼地向温布哈询问努达海的情况，然而答案总是令人扫兴的。其实我不需问便该知道答案，如果他复明了，我又怎能继续同行呢？
难得，某个黄昏，我又清醒过来，好清亮的一个世界！太阳对苍穹过度留恋，离别时特意抹出一道飘逸的晚霞，如诗如画。我去河边洗脸，手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水中的人瘦得令人心疼，不过神采奕奕的。此时，温布哈走了过来，我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回答：八月初二。
我心中忽然咯噔一下子，手帕顺水而去。八月初二，已经八月初二了……
温布哈没有看出我内心的失落，他帮我够手帕，脸上还挂着笑，告诉我海边就要到了。
「今晚吗？」我问。
「恐怕要明天中午。你是知道的，努达海白天需要服药，晚上得按时休息，所以我们走得很慢。不然，你现在已经坐在海边晒太阳了。」
我微笑说：「我愿意等。」
温布哈感觉到很新鲜，「小白痴，我似乎很久没见过你笑了。」
我抿唇，又笑了笑。
「你看起来很精神，仿佛有喜事。」
「白痴，我哪来的喜事？头不疼，我就谢天谢地了！」
「兴许就真的再也不疼了呢？你看看自己，除了瘦，哪里像个病人？待会儿好好吃点东西，好有力气看海，明天有你乐的呢！说不定，你多笑几声，病就好了。对了，不许乐出声！」
我笑道：「好！」
他敛起笑，一本正经地说：「小白痴，我说你挺神奇的，会不会真的不是人啊？」
「我不是人？哼！妹妹不是人，哥哥能是什么？」
「讨打啊你！」他故意咬牙，复又笑道，「我去煎药，你坐着。」
「我来，温布哈，让我来！」
他怀疑地盯着我，明摆着是不相信我的体力。奔跑，我做不到，静静地为努达海煎一碗药，我相信自己可以。
「你手上那么深的几道口子，」温布哈说，「扇火不疼啊？」
我莞尔道：「疼也甘愿。」
温布哈不出声，我抬头撞上他直愣愣的目光，那莫名的神色令我俩忽觉尴尬。
「温布哈，谢谢你送我到海边。知道吗？虽然我从来没去过海边，但是心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明天我就到家了。」我微笑着，眼上腾起一层雾，「谢谢你的安排，守在海边也好，死在海边也罢，我总算有个归宿。」
温布哈的面部肌肉突然一抽，惊跳道：「呸呸呸！说什么你？！」
「我知道，你们满人有海葬习俗，我觉得不错，强过土葬。顺海漂流，以至远方。魂归入海，永世共存……」
「四个字的话，你还是留着对努达海说吧！我不爱听！」温布哈不悦地站起身来。
好，不说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也站了起来，煎药去。
我在距离努达海几丈外的空地上用心地熬制着汤药，他虽然不知道我在，但却可以闻到药香。我不慎将眼泪洒进药里，慌忙用手帕擦了擦脸。
努达海，我不小心多加了一味药进去，你尝得出么？这药叫作：惜别泪。这或许是我为你煎的最后一副药。什么？你和温布哈一样，也不爱听？好吧，好吧……希望我还能有机会再为你煎药。不，也不对，但愿你健康无恙，再也不用吃药。
我吃不下饭，只拿了个梨，坐在远处。努达海和温布哈有一搭无一搭地谈话，又聊起了我。
「温布哈，我觉得未央并没有走远。」这话让温布哈顿时噎住了，连喝了好几口水。
「你是说……」温布哈直看我，还挥手让我躲出他们的视线，他又用手试探努达海的眼睛，「努达海，你是说？」
凭温布哈怎么试，努达海的眼睛依然没有反应，「我是说自己的幻觉，未央一直与我们同路。有时候感觉非常强烈，我几乎以为这是真实的，可是我却听不到丝毫声响，连她的呼吸都听不到。」
温布哈长出了一口气，「哦，这个嘛……努达海，我想，如果未央不放心你，她是可能回来看看你……」
「是吗？真的吗？」努达海忽然兴奋起来。
显然，温布哈为自己刚才的话而后悔了，「我，我，我是说可能啊！你别这么激动！未央是个小神仙，那么她要是挂念你的眼睛，兴许会偷偷在天上看看你。不过，再连累她受罚，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温布哈把药拿给努达海，「喝了吧，赶快好起来，好让未央安心。」
我在远处默默点头，专注于努达海喝药的每一个瞬间，我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了他任何的动作和表情，哪怕仅一丝微妙的变化。
「温布哈，这药？」努达海玄惑地思索道，「你煎药的本事似乎……」
「怎么怎么？」
「说不上来，只是这碗药一定与往常不同。」
温布哈无奈地向我竖起拇指，我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温布哈看不出我眼中庆幸的泪花，努达海听不到我幸福的心跳，而我感觉到了空气里一道玲珑曲线的交缠，恰似传说中的通天犀，有白色如线贯通首尾，灵敏异常。
夜幕降临，天际缀满了活泼的星星，星群是好客的，仿佛向大地张开了怀抱。我努力寻觅着月亮的身影，默念着苏东坡的句子：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缺月圆，每月一轮回。一死一生，恐怕也有轮回之律……明日便是八月初三，又到轮回时，新月将至。那是我十八岁生日的月亮，我默许着生日愿望：新月，请代我照亮努达海的眼睛，温暖他的心灵吧！
夜风习习，我觉得浑身发冷，不停地搓着手臂。风里，我悄悄告诉温布哈，我隐约闻到了海的味道。温布哈使劲吸了吸鼻子，仍然嗅不出，反说我长了个小狗鼻子。这一次，我没有再和他斗嘴，只是转过身遥遥望着努达海。一片磅礴的海清晰于眼前，沙滩上只有两个身影，携手奔跑着，欢笑着。那里没有丝毫的痛苦，只有心灵永恒的归宿……
一阵猛烈的疼痛突然袭上头顶，黑色像龙卷风一样残忍地掳夺着我的意识，合眼的瞬间我还能听到碌儿凄厉的叫声。
碌儿，别哭，不要吵着努达海。我们不是还有个二十年之约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