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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绿衣·日月(1)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诗经·邶风·日月》

风雨淡去,一连数日都是晴好天气。

子暾每晚宿于中宫,日间与诸臣议事毕也会即刻回到淇葭身边,两人朝夕相对,相看两不厌,宛如新婚。

曾经的风波被轻描淡写地抚平,子暾只不动声色地送走了浥川君,隔离了容夫人。

浥川君嘉旻为私造玺书一事在北苑上疏请罪,子暾收到后亦未公诸于众,而是向群臣称浥川君仁孝,自请长居幽篁山为父守陵,因其再三恳请,故准之。二日后,嘉旻带着几名侍从离开了洺城。

处置容夫人也未大动干戈,子暾只以她对侍女疏于管教,纵容其擅自出宫的罪名,命她迁居于一处冷僻院落,裁减她侍从人数与月俸,并严禁别的夫人与其来往。

许是因那小女婴的缘故,婉妤对容夫人亦多了几分牵挂,一日私下对淇葭道:“告密之事,虽是容夫人侍女所为,但殊为可疑。容夫人位卑而无宠,这样害王后于她也没什么好处,何况王后待她不薄,她性情温良,当不会忘恩负义。此事主谋应为他人。”

淇葭叹道:“这点我岂会不知。当日情形你也曾跟我说过,主谋之人呼之欲出。她不过是不想出面向大王告密,故买通容夫人侍女行事罢了。”

婉妤便问她:“姐姐既知,何不向大王说明?如今这样,无端害苦了容夫人,听说她日日在囚所哀哭,人憔悴得厉害。”

淇葭摆首道:“你道大王不知真相么?此事疑点明显,明智如他,怎会看不透?但那人自与其他妃妾不同,是第一个服侍大王的女人,这多年之情不是如今这一事即可抹杀的,何况大王还要顾及大公子……大王或许私下会斥责她,但明里绝不会加以处罚。她既找了替罪之人,大王便顺水推舟让人顶罪以保全她。”

“怪不得她一直如此嚣张。”婉妤叹了口气,又蹙眉问:“难道姐姐就任她放肆下去?长此以往,她必会再寻事端。”

淇葭淡然一笑:“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多加防范罢……现时我们若求大王放了容夫人,他一定不会答应,只能等一节庆喜日,再请他赦免宫中罪人,这样容夫人便可回去居住了。”

婉妤还欲再说,却听外面内臣传报大王驾到,遂与淇葭前去相迎。子暾进来,看见婉妤,脸上也无多少表情,只简单说:“你也在。”

婉妤欠身以应,自知不宜久留,略等了等,便告退离去。

她走得缓慢,待到了中宫院门前,又不禁止步回首,但听宫室中有乐音传来,调琴鼓瑟声清和相融,配合得无比默契。

当真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未敢再听,婉妤默默出了宫院门,仰首举目,见时日尚早,而天高地阔,一时自己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两年来,早已习惯了在淇葭处消磨时光,以致相较于居处,倒是中宫更像自己的家。而如今……无家可归了。

她漫无目的地信步于后宫,与之同行的只有日光自她身上扫落的,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心思恍惚,亦不知穿过几重门,转了几道弯,待她回过神来时,讶然发现自己竟身处于一完全陌生的处所。

以往她相伴于淇葭左右,去哪里都是随行,故基本无须认路,无事亦不会去静僻处。现在自己独行,才明白樗宫之大尚出她所料,原来有这许多院落是从未来过的。

眼前重门闭户,巷道幽深,寥无人影,惟有几只燕子绕着不远处一侧屋脊扑簌地飞。

婉妤呆立半晌,然后朝燕子走去。那些轻捷的鸟儿也不惧她,继续自顾自忽高忽低地飞旋于宫阙空中。

婉妤留意到它们大多是自那屋脊所在的院内飞出,便缓步寻去,而那院门原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

院内飞燕更多,檐下梁上皆有鸟巢,百十只燕儿或高飞拂梁尘,或低喙啄新泥,景象甚是壮观。

婉妤饶有兴味地看了许久,忽听身后“啪”地一声,似有物自上方坠下。

回头一看,见是一只羽翼将成的小燕儿,大概急欲高飞,自巢中跃出,却坠到了地上。

婉妤过去拾起,捧在手心细查它伤势。此时院门咯吱一响,有一位手托一盘谷粒的宫人从外进来。婉妤回首,那人先是一愣,随后竟也能认出她,裣衽施礼:“小妤夫人万福。”

婉妤颔首,伸手给她看燕儿:“它受伤了。”

宫人大惊,忙搁下谷粒接过,进入院内宫室取细布缠好燕儿受伤的足,才松了口气,道:“幸好大王未看见。”

婉妤好奇地问:“这些燕子是大王养的么?”

宫人答道:“原是桑洛公主养的。当初倒也没这么多,后来公主嫁到芑国去,大王便命在此处继续养燕子,不许任何人惊扰,更不许伤及它们一羽一翼,渐渐地这里的鸟儿就越来越多了。”

桑洛之事婉妤在宫中亦略有所闻,知她是子暾异母妹,嫁至芑国为后。芑国被樗所灭,桑洛便在回国途中自投洺水而亡。

婉妤听后许久不言,徐徐打量周围宫室,见室内器物帘幕整齐洁净,家具杯盏亦一应俱全,才问那宫人:“如今这里还有人住么?”

宫人摇头:“没有。我只是日间来打扫宫室饲养燕子,晚上并不住在这里。大王也未把此地再赐人居住,但命我等将宫室保持公主居时原状,他会不时过来看看。”

这泥香带落花的飞燕居,是婉妤新的去处。

从此不在淇葭宫室多作停留,每日问安毕,便直往飞燕居饲鸟为乐。她常亲自提着花锄,从后苑选取土质肥沃的泥壤,移至院中培植碧草青蒿,以供燕儿筑巢。除耐心向宫人学习谷类饲料的研磨法外,甚至还会带上自己的侍女捕捉和孵化往日害怕的昆虫,以供燕儿食用。饲养诸事宜皆做完后,她便会立于院中,长久地凝视上空盘旋飞舞的燕儿,直到日落后才回自己住所。

她这新生的兴趣令菽禾有些不解,后来终于忍不住问:“夫人为何这般喜欢养燕子?”

那时婉妤正在低头看一只刚离巢的雏燕,那燕儿在石阶上蹦跳着学展翅,婉妤伸一手于它前面,它已对她十分熟络,不惊不惧,乖巧地跳到了她手心上。

婉妤托起燕儿,端详着,说:“给它们筑一个家,它们就会记住,无论飞多高,多远,离开多久,也总会回来。”

菽禾和冬子等侍女无法从养燕中体会到婉妤的心情与乐趣,虽每天陪她过来,那兴味索然的神色却掩也掩不住。婉妤也不勉强她们,若要做的事不多便让她们先回,自己待黄昏后才漫步回去。

一日,婉妤劳作许久觉得困倦,便入室内小憩,待到醒来时已至夜半。婉妤无意在此留宿,匆匆起来,点亮一盏宫灯,一壁提着,一壁竭力睁着惺忪睡眼往居处走。

这日午后尚晴朗,此刻却像是变天了,凉风呼啸,落叶纷纷,扑面生寒。婉妤加快了步伐。

忽然,依稀有婴儿哭声自巷道一侧传来,夹杂着夜风声,时断时续。

婉妤先是未多想,继续前行,但那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哀凄,实在听得人揪心。婉妤这时已全然清醒,心下只觉奇怪,孩子哭得这般厉害,竟也没人去哄。她犹豫着止步略等了等,见婴儿哭声依旧,遂决心过去看看。

循声探去,转过了几道宫墙,一所灰暗破败的小小院落现于眼前,哭声便是自内传出的。

那院中并无灯火,一片沉寂,若有人住也像是都睡下了,可那婴儿仍不住地哭。婉妤迟疑一下,最后还是进到院中轻轻叩响了婴儿所在的宫室门。

无人应答。

婉妤高声问:“有人在么?”

四下静寂如旧。

婉妤试探着伸手推门,门亦随之开启,涩涩的门轴发出的“嘎嘎”声在这暗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婉妤缓缓移步入内。冷风再起,吹得两扇未闭的门啪啪响,婉妤足未停步而回头看,一不留神,头撞上了室内梁上悬着的一件硬物,猝然跌倒在地。

匆忙撑坐起来,婉妤蹙眉揉揉疼痛处,再提起撞落一旁的宫灯往上照,想看看刚才碰到的是什么。

先出现在宫灯跳跃曳动的光影里的是一双女子的足,穿着颜色褪去的葛履,在一袭罗裙中幽幽晃荡着。

婉妤脑中有一瞬的空白,睁着茫然的眼睛下意识地提高宫灯向上看——

绀裙,缥衣,披散的蓬乱的乌发,分明是个人形。先是背对着她,继而随着晃动的幅度一点一点转过来,最后映入婉妤目中的是一张瞪目吐舌发紫的女人脸。

“啊!”眼前可怖的景象令婉妤全身都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她坍倒在地上,宫灯也再度坠地,火焰在这次剧烈的震动中一下灭了,屋内刹时俱暗,只有一点点月光透过门窗缝隙给了她些许苍白的光线。

婉妤转身爬起,痛苦地半闭着眼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已跑到院门边,那婴儿“哇哇”的哭声却又顽强地钻入她耳内。想是刚才的动静又惊吓了她,哭声响亮得仿佛那可怜的小嗓子随时都有可能炸开。

婉妤呆了呆,然后强压下心中恐惧与不安,埋头冲回室内,自那个吊死的女人身边抱起哭泣的婴儿,再以从来未有过的速度逃离这所阴暗的院落。

她一直跑,丝毫不敢回顾,怕紧紧尾随她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影子。不歇的风声带着冰冷触感自她耳边掠过,越发令她毛骨悚然,她只得闭上眼睛,搂紧怀中的孩子,拼命奔向光亮处。

婉妤抱回的是容夫人生的小公主。

容夫人悬梁自尽是翌日宫中最大的消息。众夫人相互拜访谈论此事,于连声叹息中兔死狐悲地掉两三滴眼泪。子暾处理完这日政事后听闻,未有多余表情,但下令将那几个擅离职守的容夫人处宫人施以廷杖,再逐出宫发配为奴。

因罪名未洗,且又是自尽,容夫人的丧事一切从简,简单收殓入棺,由三五内臣送出宫安葬。婉妤怀抱小公主走在棺木后,将其送出宫门。

亦不知有意无意,孟筱出现在通向宫门的路上。以袖掩面,她嘤嘤作泣状:“容妹妹怎的这般想不开?纵有小小过失,大王难道又会怪罪你一辈子么?我还想着过几日向大王求情放你出来,不料你如此决绝,不肯再等,狠心抛下小公主就去了……”

婉妤冷着脸自她面前经过,目视前方,自始至终未曾侧首顾她。

送葬归来,婉妤抱着公主去淇葭处。淇葭一见她便面露愧色,道:“妹妹,我真后悔当日未听你建议,劝大王赦免她……”

婉妤摇头道:“这怨不得姐姐。以容夫人这性子,在宫里原是活不长的。”言讫,她郑重跪下,请求道:“小公主年幼失母,无人抚育。请王后恩准,允许我做她母亲。”

淇葭讶然问:“你要收养她?”

婉妤颔首,轻柔而坚定地回答:“是。”

淇葭默默无言。少顷,她点了点头:“好。”

婉妤含泪拜谢:“多谢姐姐。”

淇葭恻然笑:“妹妹平身……何时变得如此多礼了?”

婉妤亦以清淡笑意避去此问,引开话题:“我问过原来容夫人处的宫人,她们说大王似无意为公主赐名。姐姐既为公主嫡母,可否为她取个好名?”

淇葭举目凝思,见院内玉兰开得正盛,清风徐来,满室生香,遂道:“就叫含苾罢,苾苾芬芬的苾。”

婉妤再次拜谢,然后告辞退去。淇葭送她出门,忽又唤住她:“妹妹,闲时常来坐坐。”

婉妤略略浅笑,欠身应道:“既有了女儿,自然要多加照料,不宜再随性外出,我不会再如以往那样常来打扰姐姐。”

淇葭缄口不语,黯然看她远去。

婉妤出了中宫,仰首看天际玄鸟飞过,再抱紧小公主,与她两颊相贴,心里默默叹道:“含苾,含苾,我们从此相依为命。”

翌年正旦,子暾入朝贺天子,并议迎九鼎入樗。

启程那日,淇葭与子暾同乘一辆辎车送他出城。辎车两侧开窗,车盖呈篷形,车厢分为前、后两舆,王与后并肩坐在后舆,御者在前舆中执马。

子暾乘车前与淇葭言笑晏晏甚和悦,但上车后立即正襟危坐,不知为何再不与淇葭说话,神色颇肃穆。淇葭对此不解,也不问他,只默默回想适才是否说过惹他不悦的言语。待车行片刻后,子暾隐于广袖下的右手却悄悄伸出,握住了身边淇葭的左手。

他以广袖掩护,蔽住了他们的手。淇葭再侧首一看,见他依然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甚至明知她在看他,亦仍保持端坐的姿势,目不斜视。

既握她手,显然不是在生她的气。淇葭心下一缓,遂问他:“大王何以如此严肃?”

他平视前方,神情未改,低声作答:“辎车有门窗,帘幕常被风掀起。此番远行,满城臣民夹道相送,若王与后在车中谈笑被他们看见,岂不有失体统。”

淇葭一瞥他广袖,浅笑轻问:“谈笑都有失体统,大王为何又牵我手?”

然后,他继续维持着祭天、嘉礼、接受诸臣使节拜谒时那样端正稳重庄严的神态,下颌微扬,矜持的颈部纹丝未动,却用压低到惟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我就是想牵着你。”

有若四月风轻轻在心头吹过,淇葭微微一颤,面泛绯色微笑低首,袖下被他握住的手却轻轻一转,与他十指交缠。

要再抑制飞扬的喜色实非易事,子暾紧抿的唇角终于还是有了上扬的幅度。在大道两侧臣民如潮的跪拜称祝声中,他略显艰难地再次坐正,一壁紧握淇葭的手,一壁尽量佯作平静状。

淇葭脉脉含笑,须臾,亦抬首如他那般向前看。

辎车之前大道坦坦,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这年堇君借正旦之机立储,各国诸侯皆入朝相贺。子暾入堇京那天时已不早,闻说其余诸侯皆已到达,子暾便立即换了卒章麻衣,前往堇宫大殿赴宴。

卒章麻衣是诸侯夕时所服正装,其色纯白。子暾进殿时,天下诸侯已入席依次而坐,八方王者济济一堂,放眼望去,满座衣冠胜雪。

子暾席位正巧在勍王延熙与尹王尹恒之间。他缓步过去,先一一与周围诸侯见礼再入座,从容向左右二王致意。

因尹恒是淇葭兄长,子暾有心与他叙谈,出言问他近况。而尹恒神情却颇不自然,寒暄之后便支支吾吾,不肯多说,目光亦常躲闪。倒是勍王延熙主动唤子暾,朗声笑着问长问短,热情得像是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子暾亦和颜对他,二人称兄道弟谈笑风生,毫不见两国间剑拔弩张之态。

其间子暾留意到除主席的堇君外,赴宴的诸侯均已到齐,但堇君坐席下方尚有一空席,遂目示那里问延熙:“可还有哪位王侯未到么?”

延熙看了看,道:“哦,王侯全在这里了,那空席是留给天子近日新任的谋士的。”

“新谋士?”子暾若有所思,道:“天子竟允许他列席参加诸侯宴集,想必不是泛泛之辈。”

延熙笑道:“他本事如何尚不知晓,可那三寸不烂之舌倒是让堇京人见识过了。”

子暾顺势问:“他说了些什么?”

延熙道:“一月前他自南方来,时值深夜,堇京守城将领人不许他入境,问他:‘你可是过客?’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是主人。’但再问他的住处,他却不能明说,于是将领就把他押下查问。主审官吏见他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不似常人,便把此事奏知堇君。堇君派人去问他:‘你既不是堇人,却又不承认自己是过客,这是为何?’此人答说:‘臣自幼喜读《诗》,其中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天子君临天下,而我乃天子臣民,又怎能说我是过客呢?无论来自哪个王国,既为堇君之臣,来到堇京自然也可称主人。’堇君听了,便立即命人释放他,并召入宫中,一番详谈之后就任他为谋士了。”

子暾一哂:“有点意思。他是哪国人?”

延熙哈哈大笑道:“他来自一小国,说起来与贤弟倒大有渊源。”随即一指殿外,“他来了。”

子暾朝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一位着黑色缁衣的年轻男子正阔步走来,广袖挥扬,萧萧肃肃,眉目清和,而唇间一缕浅淡笑意若隐若现,难以捉摸。

子暾眉头微蹙,冷冷地笑了。

果然大有渊源——沈太子引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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