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胥克驱马穿林过河,临近城父,唯恐城父守将生疑,便弃马步行。
来到吊桥旁边,早有守将发现,城上军士弓箭齐指,道:“城下是谁,报上名来。”
胥克道:“下臣是苦县尹坐下信使爼屵石,有机密付与芈侯爷。”
这守将名叫俣赤,城父旧将,十年前赵稳操为君侯时便在城中任职。
俣赤见城下也只有一人,便缓缓放下吊桥,胥克上桥,走到城门口,便道:“开了城门,容我进去。”城上俣赤却道:“你有机密,口谕还是书信?若是口谕,便放你进来,若是书信,从城门缝隙投入即可。”胥克寻思,这城父果然森严,亏得军师行前耳语嘱咐,便道:“既有口谕兼有锦囊。”
俣赤道:“那便放你进来。”却不开城门,随即从城上抛下一根绳梯,道:“你顺着绳梯爬将上来便是。”
胥克无奈,却只得爬上梯子,刚爬上梯子,那城上小军也顺势将梯子扯上城来。临近城垛却不拉了,胥克不知为何,抬头一看,一杆明晃晃剑刃指着自己头顶,此时,自己上也不能下也不能,只得让人悬剑于顶。但胥克和俣赤两人打个照面,胥克那如鬼似魅的容貌,着实吓了俣赤一跳,但俣赤也有耳闻,苦县尹下有易容高手唤作爼屵石,只道是爼屵石易容之技已到天人之际,倒也没有多想。
俣赤道:“你先悬在城侧,我即刻便差人去请芈侯。”便吩咐左右去帐下去请芈公,只说有昭伯坐下机密。看官也许会问,为何不带着信使去拜见芈公,却要芈公亲自过来,缘是春秋时常有刺客,以觐见为由,行刺客事。故而为安全起见,便这般行事。
时下,芈公刚睡,听报有昭伯机密,不及穿衣,只将锦袍抱作一团捂住肚皮避免天冷着凉,便随小军火速往城墙去了。芈公左右也通知王耒,王耒随后也赶到了。
后世人只道有三国曹操赤脚迎许攸,却不知春秋楚侯抱衣恭信使。
芈公到了城上,见到一个面目可怖的人站在绳梯上悬在半空,也不放他上来,便道:“壮士何人?听了谁令过来送信?”
胥克在城上,双手抓着梯阶,也不能行礼,就道:“小人叫做爼屵石,是苦县尹昭伯老爷坐下,今日过来送信,只为那晋军伐我之事做些计较。有锦囊在此。”芈公心道:“早知昭伯下手有个能人唤作爼屵石,但却未曾见过。”见胥克递上锦囊,便接过拆开,内有绸布绢子,书些内容,原文如下:“芈侯爷启,下臣苦县尹昭伯,得知晋军压境,然城父兵卒虽悍为数却少,难敌五万虎狼,今日集结苦县、卫真、真源、父阳、谷阳、鸣鹿六地兵卒共数两万余众,现已悄然屯兵于苦县,需要侯爷配合,明日天黑,举火把为号,侯爷见火,开启城门,我率中军避过晋军耳目迅速入城支援城父。虽然人数仍难抵晋匪,然我城父也不示弱于贼。昭伯留字,再拜。”
王耒此时站在芈侯身后,也早已将绢上内容看得真切,喜道:“我城父现有万数之众,加上昭伯来支援的两万余众,别说拖延等待郢都救兵,即便出城杀敌也有胜算,妙极妙极。”
芈公左手捏着自己的锦袍,仍旧捂着肚子,右手拿着那锦囊中的绢子,总是觉得事有蹊跷,便问道:“昭伯家眷近日可安康否?昭伯老父多年腿疾如今还是那么疼痛么?”
胥克心中想,这芈侯果然细致严谨,但幸亏戗函军师早有先机,便道:“昭伯老爷家眷均安康,不过太老爷已过世半年,半年前举丧时侯爷您还亲自到场致了悼词,今日却怎地又忘记了。”
芈侯有问了些小事琐事,见对方均能对答如流且全数无误。便信以为真,挥手让左右让这爼屵石上城。
谁知不巧,右手挥动时,手里绸布绢子却太过光滑,从手中滑溜出去,落在地上。
芈侯弯腰捡起绢子,却突然似乎想到些什么。
又问道:“壮士既是爼屵石,县尹心腹,那必然常伴县尹大人了。”
胥克点头称是道:“近日常伴,县尹写此书信时,也在旁伺候着。”
芈公道:“昭伯确是如何写此书信的?”
胥克道:“那时县尹大人气愤那晋贼,等集结好六地大军后,便回到帐里,撕扯衣襟,写下了着书信,随即交付在下,便星夜来送。”
芈侯爷哈哈大笑,道:“你这贼奴,今日几乎被你瞒了过去,左右,速将此人拿下绑了。”
胥克方上城楼,只道已经瞒骗过去,却突然见芈公让左右拿下自己,右手按住腰间内藏之佩刀,连忙道:“侯爷,这是为何?”
芈公道:“你刚才所说之话可有不实之处?
胥克摇头道:“方才句句属实,绝无虚话。”
芈公狠道:“左右迅速拿下,更待何时。”
左右军士一头雾水,却也不敢违拗便作势要扑上来,胥克道:“侯爷有甚疑虑,请示下小人,如今无辜便要逮我,恐天下义士寒心呀。”
芈侯道:“你这凶徒,狡诈至极,却难逃孤之耳目。”又道:“苦县尹昭伯,生性节俭,为人敦朴,三年前率众筑坝,我去视察,那日正午,分外炎热,昭伯脱下外衣,我瞧见他内衣有许多破洞补丁,事后便赠他五件绸布丝衣,昭伯却死命不受,说一穿绸布丝衣便浑身疼痛,穿上粗布麻衣才感觉神清气爽,昭伯从不穿丝绸衣服,你却道他从自己衣襟撕下这绢布下来,这谎言诓骗别人倒是良策,欲要赚我,千万个不通。即便依你,昭伯如今穿上新衣,依他朴素勤俭生性,怎么会故意撕烂自己衣服,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兀那晋军恶贼,知道孤有本事,还来捋我虎须。”
胥克哈哈大笑道:“明知水有蛟,故作采莲人。”话毕,迅速从腰间抽出佩刀,隔开左右军士刀剑,夺过绳梯,便向城外一株合怀大树枝干抛去,企图遁走。
城上众人眼见贼人便要逃走,王耒道:“弓弩手射杀之。”
众将立刻搭弓上箭,簌簌便是一阵箭雨。但那胥克身影迅捷,左躲右晃,却哪里能射中一根寒毛。
王耒从旁边军士手中接过一把硬弓,道:“看箭。”
只听一声迅疾的破空之声,那箭激射出去,但箭却并不射人,而是射向缠着树枝上的绳梯,咔吱一声,绳梯一边已经射断,只剩下一条边支撑着仍在空中晃动的胥克,胥克只听声音,已知道绳梯即将断裂,心中一惊,突然看见城外涡河之水,在黑夜中如同一条黑龙,奔腾向前。心中已有计较,便努力晃动企图荡在半空纵身一跳跳进河中,依水遁走。此时,胥克浑身力气灌进双臂,抓紧绳梯向前荡去,同时,王耒第二支箭已经上弦,又是簌一声,箭向绳梯飞去,眼见就要将缠在树干上的绳梯射落,说时迟那时快,胥克不敢再待晃老,第二支箭射来时,双手已经脱开绳梯,向前跃去。
绳梯应箭而落,从数丈高的树枝上跌落下去,黑夜里没有了踪影。
那胥克在空中计算着距离,如果将绳子荡老,跳将下去,必能全身入河,但方才恐绳未荡老便被箭射落了,便提早半刻脱手,却不想,跌落下来,身子已经入水,脑袋却磕碰在河边石头上,只碰得七荤八素,便似乎要疼死晕厥,却被水流冲进河中,被冷水呛了个激灵,却又缓过神来,便奋进全身力气向对岸游去。
城上众人见贼人逃走,芈公料定也不碍,便也没有下令去追,吩咐了众人各守其职,便和王耒回帐去了。
话说胥克,在河石上撞的厉害,忍着剧痛,顺流而下,挣扎着爬上岸来,脑袋被撞、被冰冷河水呛进腹中,上岸后直觉得浑身都要裂开,想要去寻来时骑的马儿,没走几步,便瘫倒了。那一撞一呛,其实已在胥克身上留下暗疾,日后时常头疼如裂,腹疼似绞,病犯起来,状如癫狂,郤缺执政时,便以胥克有蛊疾不宜掌兵为由,罢黜胥克下军佐之职,从此胥氏衰落,此为后话,不表。
再看晋军大帐,皆以为此去下书万无一失,广龙操与戗函早已下命,从军中取两万军士,换做楚国服饰,待明日装作昭伯手下,混进城去不提。
瘫倒于地的胥克,过了不知多少时辰,身上恢复了些力气,趁着夜色,寻到马儿,狼狈回营去了。
及至营帐,远远便有哨兵看见,见马上趴着一个好似力竭的军士,连忙迎上去,这人左脸溃烂,满身泥沙,狼狈不堪,细看才是右军副将军胥克,连忙上报。
广龙操与戗寒正在中军部署细节,听报胥克将军回营,忙不迭放下手中诸事出帐相迎,当见了胥克,大吃一惊,才半宿时间,方才俊朗的小将军怎地变成如今这如鬼似魅的丧家犬。
胥克挣扎着将自己如何为效仿爼屵石自毁左脸,如何在城下骗下吊桥,如何见到芈公,如何被芈公识破计谋一一道来。
戗寒听罢,双掌拍膝,狠狠地道:“方我拟好伪书,便交付于营中巧匠,匠人造出伪书,封于锦囊中,我未有细查,便交于将军,谁知这小小疏忽却让那芈耀察觉,下臣罪过,请将军责罚。”
广龙操听罢,摆摆手道:“既是天意,无关卿由。”命人请来军医,扶着胥克去帐下调养。
其时已近午夜,戗寒道:“如今密谋不成,只得另寻他法拿城。”广龙操点头称是,道为时不早,便命诸将各回各帐,次日再议,不提。
次日,城父城中帐下,芈公惶惶,只等那青衣文士,期望下手能在城中招来,或有所斩获。
却不想,正焦急等着,中军帐里却迎来一人,身着锁子甲手擎烂银枪,却是自己犬儿,公子舆。
公子舆到账,请了父安,便道:“日前阵上,儿不知那广龙俊使诈,才败下阵来,如今要去搦战,请父亲允诺。”
芈公气道:“败军之将,还敢言勇,昨日若不是戗寒手下留情,只想先立一威,而今你哪有命在。”
公子舆道:“父亲也时常教导于我,胜败兵家常事,如今我只败下一阵,父亲便欲雪藏于我,儿子这身武艺便真是白白苦练了。”
芈公怒道:“不允便是不允,军中有事,为父今日大事要忙,你且去校场与军士们练练枪棒剑法,莫再来烦我,若是再言,便要处军法了。”
芈公本是慈父,不过时下这非常时刻,不容儿戏,又是护子心切,不过不得其法而已。
王耒在侧,见侯爷因为军政大事,和爱儿即刻便要闹出矛盾,便立刻拉着舆少爷出帐去了,劝说了舆少爷一阵,便也自行去了。
那舆少爷年轻气盛,阵前数万人面前失了威风,便是如何也要再赚回来的,便寻思道如何行事,正寻思间,瞥见远处一将正在训练兵子小卒,那人却不是“刺壶”新主养方是谁。公子舆见到养方,心生一计,已经有些计较,却是如何行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