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陆离委实犯了低级错误,就连韩巽都不闻不理,整整两个日夜,他便枯坐吊角楼上傻傻发呆。
那心,沉得很深,痛得流血。
然而,事成定局,独自追悔一无是处,若要真心悔过,就该拿出行动证明。陆离当真付出了行动,同时证明一个铁般事实。山寨中人,疾恶如仇,若非他与圣女关系特殊,恐怕早已客死异乡。
堂堂七尺男儿,应该敢做敢当。
一句言简意赅的俗语,但要做到分毫不差,绝对难上加难。
世间男儿,面对此话,几人能够问心无愧。
陆离并非圣贤,遭遇冷嘲热讽固然难受,不过犯错在先,唯有忍气吞声。突然想到这句俗语,不禁心潮澎湃,血脉贲张,于是痛下决心,定要求得大家原谅。
只是,就算竭尽全力弥补过错,山寨中人同样冷眼对待,竟连躺在床上少女,也不让他看上一眼。
或许,这是真正折磨人的手段,让你知错难改。
黔驴技穷时,陆离只好坐在吊角楼上,静静的,傻傻的,望着下方山寨。
那里,木楼成片,鳞次栉比,就像族人内心,紧紧相连而不分离。
一栋吊角楼,一间屋子,一张木床,躺着不省人事的少女。
安静躺着,面色惨白,气若游丝,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间。
这是美好人间,凡夫俗子无不留恋。
她,为尊严,为族规,不惜一切代价。
斗转星移,两日时光悄然飞逝,少女仍旧不见好转,始终紧闭双眼,不理任何一人。在她身边,簇拥一群儿时玩伴,敢情还有叔伯婶姨,尽都面色沉重,不言不语。
就这么盯着少女,各自心中感慨万端。
“全都回去吧!务必牢记,不许为难陆公子。”大巫师淡然说了一句,手拿两颗药丸,缓慢走向床边。
众人心有怒火,却不敢当即发作,只好闷闷不乐走出屋子。屋内留下三人,固然就是三个女人,她们知道来龙去脉,并且参与事件当中。
熙绫与琼琳牵手长大,一起修习诸般技艺,一起荣登护法之位,堪称形影不离,不是姐妹胜似姐妹,必然不会离开。大巫师,貌似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实则拥有最高权力,举手投足牵动族人生死存亡,目前下属重伤不醒,断然应当全力以赴。反观山外来的圣女,这种时刻自该守候少女身旁,否则心底更加愧疚。
大巫师喂下琼琳药丸,望着她惨白的脸庞,喃喃道:“他的话说得并无差错,我连你的安全都不能保护,还谈保护这片丛林,岂非让人笑掉大牙。琳儿!你何必这么傻呢?”
熙绫怏怏不乐,道:“琼琳姐姐非但不傻,尚且精神可嘉,按理应该封为民族英雄。”
为护族规自裁,切实精神可嘉,然而如此一来,莫不是轻视生命,不仅愧对父母,尚且愧对自己。假设全族上下,皆如琼琳勇敢,端的不知是福是祸。
大巫师喟然长叹,眼底掠过忧色,道:“一直以来,琼琳都是大义凛然,着实叫人心悦诚服,不过这一次,事情绝非想象简单,就算牺牲性命依然无济于事。”
熙绫沉下脸来,一幅忧伤模样。
韩巽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熙绫无须担心。”
熙绫点了点头,对着韩巽苦苦一笑,坐落旁边不再出声。
大巫师道:“敢问圣女,你与陆公子说了什么?为何他要冒死擅闯圣地?”
韩巽道:“在陆师兄面前,我只简略提及神像岭,并未说过奇妙之处,其实我也不知奇妙所在,哪敢胡言乱语。”
大巫师颔首不语,沉默片刻,脸浮讶色,道:“难道陆公子是为神像而来?”
韩巽急道:“大巫师多疑了,陆师兄是为那些采药村夫而来,但我说明情况以后,他便不再过问。实不相瞒,我那四位师兄当中,以陆师兄最为正派,决计不会无端滋事,更不至于心怀鬼胎。”
熙绫道:“倘若陆公子听信谗言,从而潜入红花寨,准备帮助恶人行凶,那该如何是好?”
“熙绫姑娘大可放心,在下断然不会轻信谗言,更不会迫害红花寨。”不知几时,陆离悄然来到,站于门口不前,目光投落屋内床上。
熙绫闻声即怒,一个箭步冲出,手握匕首对准陆离咽喉,道:“还来这里做什么?我们并不欢迎你,赶紧滚得远远的。”
韩巽大惧,本想上前缓和气氛,瞬时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强制镇定,静观其变。大巫师沉默不语,兀自望着那张惨白脸庞,似乎压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陆离毫不畏惧,道:“自从在下来到贵寨,深深明白大家心意。诸位无须担忧,你们讨厌的人很快就会离开,不过临走之前,在下要与琼琳道别,还要看一看那些神像。”
“你要自寻死路,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熙绫手中匕首送出些许,轻轻抵住陆离咽喉。
陆离面不改色,盯着床上少女,道:“你们不配做护法?”
韩巽大吃一惊,登时站起身来,心中不断埋怨陆离。
这个微小的民族,只有区区三千余人,但要跻身护法并非易事,不仅需要族中首领精挑细选,而且还要全族人民认可,无论资质技艺,都需出类拔萃。两位年少护法,乃族长与大巫师亲自指点,陆离出言不逊蔑视两女,好比蔑视族中首领。
熙绫怒不可遏,冷冷道:“我杀了你,就配做个好护法。”
“放下匕首!”大巫师隐隐感觉一股杀气,不得不出声制止。
熙绫极不情愿放过陆离,但是大巫师有令,唯有含着愤恨收回匕首。
大巫师又道:“陆公子说她们不配做护法,看来必有原因,还请不吝赐教。”
陆离正色道:“护法,该以保护族人性命为重,她们冲动易怒,既不顾虑族人安危,且又轻视生命,这样的护法,饶是能够保护族人一时半刻,却难保护一生一世。”
大巫师道:“陆公子擅闯我族圣地,难道就不属于冲动?”
陆离道:“大巫师言之有理,在下的确冲动,按照常理本该事先说明情况,然而此事刻不容缓,所以才会急于求成。在下非常清楚,神像岭乃贵寨圣地,一旦擅自闯入必会客死异乡。就算性命攸关,在下兀自苦苦坚持,诸位是否想过,或许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熙绫道:“这是你的事,与我们无关。”
陆离毅然道:“那倒未必!”
大巫师哦了一声,知晓还有下文,静静等待少年说出。
陆离扫视众人一眼,继续道:“诸位可曾听过千古传言?”
大巫师骤然起身,脸色阴沉,道:“你你说什么?”
数十年来,大巫师处事冷静,从未有过紧张状态,目前却像瞧见鬼怪,情绪异常激动。两名女子面面相觑,各自心中升起不详预感。
陆离道:“彩石争艳遗落处,尘封一魂千年醒,百炼成神情作祟,火光滔天乱太平。”
熙绫惊道:“这是遗留神像岭的古言,难道你已偷偷进入圣地?”
一时激动,熙绫居然口无遮拦,直接说出神像岭情况,假设换作以前,决计会被族规伺候,不过眼下处于非常时期,谁会顾及这种微小过失。
陆离肃道:“方今天下,知道千古传言的人数不数胜,在下何必进入圣地。不瞒诸位,我曾见过十二幅兽神图腾,来到贵寨又听师妹提及神像,于是猜测二者或有关联,继而想起屠神,所以生出好奇之心,想要上去一探究竟。”
大巫师道:“陆公子在何处见过兽神图腾?屠神又是何方神圣?”
陆离道:“我在柴桑山见过兽神图腾,但这并非重点,重点却是屠神,它是尘封千年那缕魂魄。前段日子,夜降奇石,光柱擎天,据说就是屠神引动,天幸仍然困在朝霞山,才不至于血流成河,或许不用多久,它会突破封印,引起神魔乱舞,导致世间大乱。届时,无论南疆中土,皆会遭受牵连,若不未雨绸缪,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大巫师,熙绫姑娘,在下绝非有意冒犯”
“无须再说,我已明白。”大巫师快速抬手,示意陆离不用道歉。
韩巽略作揣测,道:“千古传言与神像岭有何关系?”
陆离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族中真正首领。
大巫师斟酌半晌,道:“数百年前,神像岭就有这句古言,但是谁都不知其中含义,我又岂能窥探一二,或许当真需要陆公子进入圣地。”
熙绫道:“陆公子是外人,恐怕”
陆离道:“事到如今,我们应该齐心协力,只要身在同一阵线,哪会还有外人之分。”
屋内静下,再无任何声音。
大巫师站起身来,旋即走出屋子。熙绫深深看了琼琳一眼,摇头叹息间,朝着门口而去。
屋内剩下两人,剩下两个陵天一脉的小徒,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对望,片刻过罢,韩巽脸上浮出笑意,对着陆离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