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玉骷髅夸夸其谈,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其时正好达到小镇,并不遥远的征程总算结束。群女死里逃生,且又触景生情,一时感激涕零。小镇边缘,响起低沉呜咽,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感触多时,大家压抑情绪,迎着残阳进入街道。
有个小女孩儿,一直随在陆离身旁,目前重返家园,尽显地主之谊,请求大哥哥同去寒舍。陆离拗不过她,更不愿伤害金子般心灵,唯有勉强答应,但见那个脸颊微红的少女,又像有些后悔。
言出必行,此乃诚信根本,陆离不会违背信条,终究还是跨进破烂大门。
白眉和尚贪图美酒,本欲前去陈老汉住所,发现玉骷髅极显落寞,最终还是暂忍酒瘾。陈老汉深明其意,立即唤人前去家里拿酒。于是乎,众人走进简陋客栈,庆祝劫后余生的同时,也算一场迟来葬礼。
然而,无声悲痛,只在心间,人生这条漫漫长路,无论如何还得走下去。
勇敢走下去,无论风吹雨打。
清冷小镇,再次燃起灯火,死寂尽头,迎来一片生机。
苍穹如墨,幽星闪烁,点点清晖流泄,洒在少年身上,灰色衣衫有些耀眼。陆离伫立房内窗前,举首望着浩瀚夜空,当微笑掠过脸庞,这才走向床边合衣躺下,很快就与周公相见。
梦中,出现许多奇怪事宜,有张容貌始终挥之不去,欲伸手掬起灿烂笑靥,却被一阵敲门声冲淡。
陆离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破晓,一抹阳光落在床沿,带来几分温馨,在这美妙感觉中,倏地大片阴影压来,使他慌忙翻身坐起,不禁微微一愣。
一个小女孩儿,身着碎花棉袄,头扎两条麻花辨子,两个酒窝藏匿粉嘟嘟脸蛋,衬着淡淡笑容若隐若现。
陆离道:“婷儿一大清早跑来做什么?”
婷儿道:“姐姐请大哥哥去一下后院!”
陆离跳下床来,刚要迈步反而呆住,眼里飘过慌张之色。
婷儿凑近些许,转动明眸仔细端详,道:“大哥哥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陆离笑道:“有劳婷儿关心,大哥哥很好,对了,你姐姐找我何事?”
婷儿摇了摇头,嘻嘻一笑,转身跑去。
细阳倾斜,腼腆撒在院中,少女身披阳光,正在持家务,娇小身影透出勤劳之美,令人觉得温柔而又温和。
一个少年,无声无息,望着院落。
专注的凝视,恍若引起气息流动,逐渐传到庭院深处。少女似乎察觉异样,旋即缓慢转头,轻咬嘴唇看向少年。
有那么一瞬间,陆离本想转开视线,发觉目光柔和,却又没有动弹。
少女脸颊微红,踏着碎步而来,行下一礼,道:“打扰恩公休息,还请见谅。”
陆离报以一笑,道:“娟……娟儿姑娘找我何事?”
娟儿垂首道:“婷儿逢凶化吉,全蒙恩公相救;娟儿逃过劫难,亦是恩公慷慨解围。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请受娟儿一拜。”
陆离伸出双手,轻轻将她拖起,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娟儿偷偷瞟了他一眼,道:“恩公移驾寒舍,乃我姐妹之福,但……”
陆离道:“姑娘有所不便,陆离这就离去,多加保重。”
娟儿急道:“不……不是!恩公千万不要多心,娟儿是……是说昨日被恶人打昏,虽然能够醒来,但是至今四肢乏力,挑水极其困难,本想请左邻右舍的叔伯帮忙,不过大家都在清扫房屋,所以想请恩公……”
陆离吐出一口气,哈哈笑道:“我当什么大事,原来只是挑水,姑娘稍等片刻,我这就挑水回家。”
话毕,走向院中,担起两个木桶就跑。
“回家!”娟儿低声沉吟,白皙脸庞迎来一片红潮。
小镇边缘有条溪涧,陆离曾见民众挑水洗衣,于是径向那里走去。其间惹来不少目光,想必全都属于好奇,还有则是羡慕。
破碎之家,来个年轻小伙儿,不仅身怀绝技,尚且勤劳善良,岂非不幸中的万幸。
陆离是否身怀绝技,民众全都不知,门侧那些女子,却是如此认为。对于这些温柔凝望,陆离倒未在意,只是乐呵呵挑水返回。
腹中羞涩,咕噜作响,若要填饱肚子,还需舀水下锅。
理所当然,陆离在少女期盼中完成任务,结果得到娇滴滴称赞,令他脸泛红晕。
饭熟菜香,小小儿女坐上木桌,安静的拿起碗筷。说是安静,实则指陆离与娟儿,至于婷儿小姑娘,能够再次坐在姐姐身边,且还有个英勇大哥哥,固然喜不自胜,话语满天。
自然而然,引得两人欢笑不绝,可是笑声过后,陆离无端想起灵虚宫,想起师兄师妹,继而又是玉骷髅。
心念于此,陆离甚是惊讶,自打入镇以来,好像从未瞧见骷髅怪物,不知是何原因,感觉心里空荡荡的。询问才知,它与八苦坐客街尾壮汉家中,兴许仍在举杯痛饮。
骷髅会喝酒吗?
陆离又是一阵惊讶,敢情也捉摸不定,只有将疑问留于心底,往后再作了解。
其实,民众依然邀请陆离同饮,尽管身在异乡为异客,但是终究不敢遗忘门规,故而婉言谢绝,只与五谷为友。
菜过五味,陆离腹中舒适,随即礼貌下桌,缓步走进后院。
他,伫立院中,眼望天空,耳听堂内细语,不禁笑出声来,但是笑容当中,含着一抹苦涩,渐渐转成苦楚。
小镇劫难,生还者遭逢大变,无论多少眼泪,最终换不回失去的亲人。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记得亲人相貌,相对少年而言,何止幸运十倍。
淡淡笑语,不断传来,犹如一把尖刀,无情的插入内心深处。
陆离轻叹一声,提足走进堂内。
饭桌已经擦得干干净净,姐妹两人依旧坐在那里,娟儿正为婷儿梳理秀发,手臂携带片片柔情,目光流露无限关爱。
这,就是亲情,人间大爱。
或是听到脚步声,娟儿转过头来,不由得嫣然一笑,恰似二月盛开的百合,让人想起舒心话语。
相亲相爱,百年好合。
陆离淡然含笑,随后走出大门,漫步狭窄街道。
一个人,缓慢的走,孤独的走,心绪随着风儿纷飞。
犀利目光,热情招呼,全都难入耳目,好像只余莫名思念。
不知又是思念何人!
小小婴儿,依偎母亲怀里,陡然放声大哭。这是镇上唯一婴儿,他逃过凶残屠刀,依然活在呵护之下。
几缕细纹,爬上疲惫眼角,带来岁月蹉跎。充满慈爱的目光,却未因此改变,像甘露般洒在婴儿身上,滋润着年幼心田。
或许,小小孩儿不能感觉,只懂挥舞胖乎乎双手,恣意号啕大哭。
年轻妇人乐此不疲,柔抚着泪痕弄花的小脸蛋,咿咿呀呀哄他开心,且还嘘寒问暖。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
而今,他非浪子,却有慈母,想必不会觉得寒冷。只有青衫少年,于此刻,在街上,经不起凉风吹拂。
陆离苦笑数声,悄悄走向远方,直到消失转角处。
一条清溪,盘桓大地怀抱,不知流淌几度春秋。
在这些日子里,兴许从来不曾有人注意,唯独这方土地无私哺育,就像展翅飞翔的麻雀,永远不会丢下巢中雏鸟。
“哞……”
奇怪叫声,正如悠悠溪流,绵长而又响亮,暗藏一片温柔。
转身看去,一头水牛蹒跚走来,其后跟着两头嫩毛小牛,时不时蹦蹦跳跳,显然特别欢喜。一家三口倒也乐在其中,毫不顾虑旁人存在,慢腾腾靠近小溪,低头饮着清凉溪水。陆离弯腰坐下,无意弄出微弱响声,大牛猛然抬头,瞪着铜铃巨眼,挪动肥硕身体,挡在小牛前面。
一人一牛,相互审视。
良久以后,见陆离没有动弹,大牛才掉头走开,两头小牛一蹦一跳,寸步不离跟在其后。路经一座草堆,它们停了下来,不慌不忙啃起草皮。两头嫩毛小牛,偶在肥硕身体蹭啊蹭的,且还哞哞低吟,大牛便会停止进食,伸出舌头舔着它们身体,脏兮兮的身体……
陆离目不斜视,傻乎乎盯着大牛举动,顷刻之间,想起姐妹两人,想起慈母痴儿。
陆离纹丝不动,略瞟黑衣人一眼,兀自望着前方。见他心事重重,玉骷髅并未打扰,悄然移步靠近,挨着坐下。
静静的,痴痴的,望着三头水牛。
茫然期间,远方山野,不知名处,飘来清脆歌声。
……
枯草遍野黄
落英独含殇
过客悄逝影凄凉
斜阳映暮景
皓月画残妆
飞雨飘洒湿彷徨
昨日浮华冷
今夜梦魇长
风过无痕泪染裳
千里河山壮
万年留沧桑
天地相隔两茫茫
红尘旧模样
俗世新情伤
发丝如雪鬓如霜
几人在它乡
孤者吟思量
阴阳殊途永难忘
悲怆的曲,幽怨的词,随着习习寒风,灌满整个山野,戚戚然然催人泪下。
陆离深吸一口气,道:“我要见见父母!”
玉骷髅讶道:“狼王夫妇早已辞世,小王勿要天方夜谭。”
陆离肃道:“你有办法的!”
“我!”玉骷髅颇显诧异,慢慢低下了头,像在思索什么,许久过罢,情不自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