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过后,陆离足不出户,终日端坐洞内,盘腿入静,宁心养伤。玉骷髅闲来无事,想到狼牙荒废不用,委实倍感可惜,偶会冲进洞穴,既是撒娇又是哀求,闹得陆离心烦意乱。每当这时,燕羽则会现身,连哄带骗将它拖拽出来。时日渐久,玉骷髅只好捺着性子,不再无理取闹,进而大献殷勤,准备利用投机取巧,达到期盼目的。陆离绝非无知少年,固然能够识破诡计,念及它并无恶意,所以没有责怪,只是一笑而过,不予理会。
如此一来,玉骷髅缠住燕羽,试图通过狼族大将为它求情,几番言语对决,非但心愿未了,反被佝偻老人劝服。
玉骷髅,修炼数百余载,按理应当老成持重,许多时候操之过急,言谈举止犹如孩童,看来真是童心未泯,拥有乐观性情。
斗转星移,日复一日,平淡时光,不经意流逝。转瞬半月已过,陆离伤势完好,打算尽快离开,想到佝偻老人,着实不知如何开口,经过深思熟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摇摇欲坠的草棚。
这座草棚,并非燕羽曾经住所,根据外形判断,该是陆离来了以后才搭建。
近段日子,寒风凛冽,雪花纷飞,天地间一片冰冷。
那个佝偻老人,没有任何怨言,默默住于草棚里面。修真炼道者,本来不惧炎凉,珍贵处却是这份心意。
想一想,世间上,有谁和燕羽一样。
疼他,顾他。
根据林林总总而论,假设耳濡目染,都是燕羽利诱,只求平凡少年充当狼王,未免牺牲太大。
陆离紧紧握着胸前狼牙,酸甜苦辣凝聚于心,逐渐化成无声感动。
“外面风大,小王回洞较好,倘若有所需要,叫唤老朽一声即可。”
熟悉面孔,映入眼睑;熟悉话声,回荡耳畔。
平凡的语句,带着并不平凡的情感,伴随淡淡笑容,从燕羽嘴里温柔吐出。下一时刻,枯瘦身子靠近陆离,算是为他挡住微微寒风。
数日以前,面对这种情形,陆离必会后退几步,保持一定距离,目前他却纹丝不动,呆愣愣站在原地,站在消瘦身体后面,欣然接受温暖呵护。
燕羽脸上掠过笑意,道:“小王!我们回去吧!”
陆离嗯了一声,在那枯臂搀扶下,迈出沉重步伐。
两人来到洞口,陆离停下脚步,环顾一圈,闭上闪闪泪眼,道:“我……我该走了,请燕前辈多加珍重。”
燕羽微皱白眉,道:“小王贵为狼族统领,直接叫我燕羽即可,切莫乱了尊仆之分。”
陆离鼻中发酸,嘴角动了又动,终究没有说出只字片句,迟疑片刻,正色道:“燕羽听令,从今往后,我们没有尊仆之分,若你一再坚持,就是违反族规,本王决不轻饶。”
燕羽讶道:“这……这好像不太合理吧!”
陆离睁开双眼,面色一肃,道:“你是狼族大将,并非卑微仆人,我走以后,狼族兴衰全在你的肩上,责任非常重大,可要尽心竭力。”
燕羽俯首抱拳,亮声道:“敬请小王放心,为护狼族兴盛,燕羽义不容辞。”
陆离道:“劳烦燕前辈了!”
燕羽道:“此乃份内之事,不敢让小王说劳烦二字。”
陆离开怀一笑,忽又沉下脸来,颇含苦涩,道:“这段日子,发生太多怪事,我此次下山,是要返回灵虚宫,将所见所闻尽数通报,以防不时之需。”
燕羽道:“小王何时回来?”
话音未落,突见白影闪过,玉骷髅飘落两人身旁,哈哈笑道:“老畜生无须担心,据小王神情可知,他很快就会回来。放心吧!我会紧随小王身边,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
陆离冷哼一声,道:“不劳阁下费心,我能保护自己。”
燕羽无奈含笑,道:“小王,能否听老朽一言?”
陆离道:“但说无妨!”
燕羽忖道:“狼族势力,今非昔比,虽然不需别人同情,但是情势已变,应当见机行事,依老朽之意,务必广交英豪,互相帮助,所以请小王允许……允许老怪物伴随身旁。”
陆离摇了摇头,道:“本以为狼族之后自强不息,不料你和这个怪物狼狈为奸。”
话毕,头也不回,径向坡下走去。
燕羽急道:“小王不要误会,老朽从未与它同流合污,即便你要独自上路,也不能说走就走,况且天色已晚,还是明日启程为好。”
时值正午,哪会天色已晚,燕羽这般说法,莫不是故意挽留。其实陆离非常清楚,燕羽有此建议,主要属于关心所致。
就算陆离固执己见,终究不好辜负一片心意,接着转过身来,朝着洞穴信步而去。进入其内,痴痴呆坐石床,盯着墙上十二种图腾,思绪迎着微弱灯光逐渐沉浸。
曾几何时,就像现在,如坐针毡,神思恍惚,感觉漫漫人生,只余无限迷茫。
影影绰绰,恍若回到当初,那段绝望日子。
许多年前,有个小男孩儿,原本黏于父母温暖怀中,不知是何缘故,一觉醒来发现身在荒野。尽管在那模糊记忆里,自己常以绿株作伴,环境有变倒也略知一二。难睹亲人,不禁号啕大哭,悲伤一段时间,便在密林深处胡乱奔窜。由于年小体弱,不慎绊脚跌倒,再也无法站起身来,可是并未就此放弃,依旧挥动血色小手四处乱爬,期盼回到父母身边。
或是经过一天,抑或经过两天,兴许上苍累了,不愿再三捉弄这个小男孩儿,于是收去仅剩的精力,让他昏睡草丛。当小男孩儿睁开双眸,朦胧眼中呈现一丝亮光,似乎十分暖和,继而拼命爬去,没爬多远突感头上一痛,再次进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小男孩儿醒来,看见一个陌生地方。
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是他生平未见。
这里很多人,并且很可爱,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人群当中,有人叫他师弟,有人叫他离儿……
没隔多久,小男孩儿不再排除异己,颤巍巍靠近他们,渐渐忘了陈年旧事。
时至今日,陆离依稀记得当年情形,饶是冥思苦想,顶多就能想起这些,至于父母容貌,家居何处,如何进入灵虚宫,全都随风消逝十三载春秋。
正因如此,才要返回灵虚宫;况且预言变成现实,或许灵虚宫尚不知晓,作为天下第一大门派的弟子,自然应当责无旁贷,将这可怖消息禀报师长。
只是,一旦返回灵虚宫,必定面临身世之苦,极有可能被逐出师门,兴许还会一命呜呼。然而事到如今,陆离不再担心,毕竟生死有命,苦苦强求于事无补,身为大好男儿,就该坦坦荡荡面对一切。
寒风入洞,送来一抹凉意,灯火摇曳,好似轻声呼唤,叫醒沉思的少年。陆离深吸一口气,旋即走出洞穴,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山林。
雪,终于停止,夕阳西下,一缕霞光撒在大地。
这个傍晚,陆离安静坐在山腰,直到黑色幕帘盖住苍穹。
月色如水,洒在凄凄荒野,轻轻的,柔柔的,将柴桑山的寒冷覆盖。
低切狼嚎,悠悠传出,隐约带着一丝伤感。
像是哭诉,像是挽留。
却不知,被挽留的人能否听见。
夜已央,星月未眠,柴桑山腰响起低沉梦呓,宛如美好期盼。
期盼下一个黎明,迎接崭新一天。
当第一声鸟鸣响彻荒野,陆离猛然惊醒,接着睁开眼睛,见得玉骷髅仰躺身旁,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合上双目打起盹来。
一副骨架,静躺石床,好像是在睡觉,不过没有呼吸,没有鼾声。陆离侧身相对,手足乱搭,放于骨架上面,说不出的温馨缠绵。整体看来,一人一怪,正在相拥共眠。
不消片刻,陆离好像有所察觉,突然翻身坐起,偷偷瞟了玉骷髅一眼,同时将自己手足,从冰冷的骨架上挪开。
骷髅怪物竟会睡觉,希望此刻仍在梦际游荡。
这是陆离最大心愿,也是唯一心愿,关于骷髅怪物为何爬上石床,暂时不想多作考虑,倘若让它知晓荒唐一幕,绝对又会无中生有,令人不尴不尬。于是乎,陆离跳下石床,穿上鞋子走出洞穴,踏上那条上山小径。
晨光熹微,野鸟争鸣,全新一天,再度来临。
陆离矗立柴桑山顶,迎着七彩晨光,注视着一座孤坟,全然不顾良辰美景。
几乎,从来不曾如此认真,全神贯注紧盯一物。
晨风吹过,悄然送来佝偻老人,敢情还有白色骷髅。他们,并未开口说话,安静站于坟前,若有所思。
一缕阳光落下,穿过凝结成冰的枝条,钻入清澈眼眸,仿佛有些刺痛。
陆离擦了擦双目,转身看了燕羽一眼,道:“燕前辈珍重!”
燕羽笑道:“小王珍重!”
陆离没有多话,也没有滞留,立即迈开步伐,在凝视下消失山顶。燕羽向玉骷髅递了个眼色,顿时一团白烟升空,朝着雪地上那排脚印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