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我立志继承父辈的事业
有人投来讥笑,我照样挺胸昂首
如今,我生命之舟已驶进中年的激流
父亲啊,满头飞雪,还在为开创运筹
“叔叔柳”,一面会说话的旗帜
告诉我什么是永生,什么是不朽
中年的船(四首)
中年的船,没有港湾
我不是神仙,也不是“高大全”
坦率地说,我的心并未全都交给荒原
我有家庭,有老人、妻子、儿女
几代人的忧欢苦乐,压在我的双肩
我知道,中年的船,没有港湾
就像骆驼跋涉在大漠中间
虽然拖着艰辛与沉重
心头,总有一片白云舒卷的蓝天
与荒原交锋,我是单纯的响箭
在家里,我的形象凌乱且纷繁
解决婆媳纠纷,我是“内务部长”
为孩子入托、上学,我是“外交官”
我是父母心中的大树
我是妻子脸上的笑颜
我是大女儿的滑雪衫
我是小儿子的魔方、飞盘……
这就是我的总体形象
完整又琐碎,特殊又平凡
这就是垦荒者的全部生涯
载着家庭重负,拉着事业的长纤
是的,中年的船,没有港湾
不能抛锚系缆,只有搏浪向前
我的船不会触礁,不会搁浅
我有信念的舵,我有理想的帆
我眼里的世界是微笑的
落花归去,总会有再涨的花潮
阴雨过后,自有艳阳高照
生命之树常青,希望不会枯槁
所以,垦荒路上留下我的微笑
……就像我的家庭,孩子归来
背着沉重的作业,妻子归来
拖一天辛苦和疲劳;首先
总要望一眼阳台上含笑的花苞
……就像我的原野,狂风袭来
渠水仍自唱歌,沙暴扑来
杨柳仍自舞蹈,即使春寒倒卷
也压不住我心中笑眯眯的秧苗
我的祖国在阵痛后粲然奋起
我们的时代在艰难中乐观地飞跃
我微笑着在今天和未来之间架一座拱桥
这座桥有两个名字,叫进取也叫创造
读家乡来信
家乡的路很长很长
从燕赵故地伸向遥远的边疆
我去了,带着慷慨,带着豪壮
带着母亲深情的嘱托
带着乡亲殷切的期望
从绿油油的青纱帐边去了
从辘轳声声叫的井台旁去了
从芦花初放的湖畔去了
我去了,向陌生而神秘的朔方
大漠,孤烟,篝火,雁行
栉风沐雨,几十年时光
我耕耘着,一步一步
把满腔情爱播进万古洪荒
风沙阵阵紧,躬耕路长长
哪有闲暇思故乡?
不,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儿郎
家乡有我的母亲,有我的兄长
有我童年梦幻般的星斗
有我少年充满希望的太阳
能忘吗?那仲秋的枣树
那初春的柳哨,那盛夏的池塘
还有红薯、蜜桃的甜美
以及高粱、小米的清香……
我不隐瞒,是的
我的心房有两扇小窗
一扇向着塞上,一扇向着家乡
只是后一扇关得太紧太久了
梦中,才偶尔挤进几丝月光
谢谢你,秀丽多彩的文字
为我打开了一扇明窗
哦,我看到家乡三种颜色
———昨天的冰雪
———今天的新绿
———明天的金黄
致故乡:垦荒者情思
也怪,不管什么样的风都吹不散
那缕轻烟般的思念
家乡的父老兄弟姐妹哟
温我童年梦的麦秸味的土炕哟
枣树下唱着古老歌的碾子和磨盘哟
是的,滹沱河水把我养大
燕赵雄风伴我
挥剑而去,策马西北边关
去了,便不回头
并非那红桃花不令人流连
并非那青纱帐不令人流连
并非那白花花的棉桃不令人流连
并非那黄澄澄的谷子不令人流连啊
谁教造化生我,偏偏是
不甘固守乡井的热血儿男
辞别未曾挥泪,而今更不会
惶惶思返,涕落怅然
已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了
已是一块不惑的石头了
脚下都是桑梓地,人生何处无青山?
塞外的山才真叫山
是顶着冰雪重压而崛起的哟
大河在它胸中,日月在它腰间
西北的田才真叫田
是从沙窝里抠出来的哟
马跑七日踏不到它的边缘
这中间当然有我,有我的汗甚至是血
有冀中儿女的憨厚和淳朴
有家乡父老的嘱托和心愿
所以,我垦荒。总是背绿洲而向前
向渺无人迹的瀚海
向野马般骜然不驯的荒原
我并不孤单
边疆的太阳和我家乡那轮一样红哟
塞外的月亮和我家乡那轮一样圆
星辉闪闪可是我父老兄妹的目光?
那苍苍白发哟那春颜哟
于是,又一层心潮陡涨
于是,又一股雄风高旋
在荡荡阳关之外
在莽莽高原之上
在浩浩天地之间
滹沱河哟,我没白喝你的水
家乡啊,我没白吃你的小米饭
我算得上一个男子汉吧?
只是无法排遣那缕思念
那缕云烟般未了的思念啊
蓝天为证(六首)
大家都在赶路
雨夹雪
秋和冬搅和在一起
搅和人行道上
风衣西装羽绒服毛呢大氅紧裹的许多心
大家都在赶路
半遮的雨半掩的雪全裸的沙枣树
那叶儿少年已过中年已过垂老已过
此一番该高枝独现风韵了
皱皮果则用凝滞与呆板猜测
以为根须开始冬眠,其实在酝酿在思谋
又一程将如何布局
雨夹雪
人和树搅和在一起
搅和已经抒发正在抒发尚未抒发的许多情
大家都在赶路
反差
所以说,秋风是短命的
行者已踏上了冬日之雪野
秋风还残喘于阴谷之草下
撕扯纸钱般的枯叶
撕扯行者早已甩掉的
无济御寒的百衲衣
制造阴谋发泄嫉恨是秋风之能事
那圣洁那肃穆那坦阔的雪野
属于长跋之行者
属于行者长跋之必然
雪野如玉
由雪野辉映的塞上天如玉
即使后羿不挽弓仍十日临空
也烧不化这多皑皑
行者将融于这如玉的天地了
这之后,便是萌生的绒草
便是鸟之语花之韵
便是暖阳之情丝
秋风仍在那地方喘息
云游
走出处暑。走出燥热的市声
沿连天之通衙
徘徊复徘徊
多维思绪随变幻的云海而变幻
幻出黄羊幻出赤马幻出四脚蛇
幻出猫狗蟾蜍和蟹
看它们
钩须触角
触角钩须
聚合离散
离散又聚合
才感到我所赖以存活的黄土塬
虽有断壁沟壑虽有难测之风尘
远比高天大度
一次就够了,再不愿无根地超俗
即使走到生命尽头
也不忏悔,不企盼灵魂升天
早逝的骊歌
激情易燃的年代
热血在当胸的纸花上朝阳般红艳
斑斓的心旌远胜过彩旗
言词与标语竞赛的音高和力度
锣声镲声鼓声织成壮行之云锦
撒花的氍毹想必直铺到阳关以外
华年西向
东海潮浦江潮大上海的人潮花潮
与十八岁的心潮澎湃不已
检阅郑州检阅兰州挥手武威酒泉
黄河草原峭岭雄关旋踵而过
一路黄金般的亮相
足以使阿拉姑娘神飞采荡遍体生辉
数月仿佛久年
征途另一番灿烂
……骄阳欲熔
芨芨草因焦渴而烧燃
蜥族与遮体的戈壁石奄奄一息
沙龙挣揣殆尽无奈临头之大限
万物之灵
难道坐待这酷情的葬火吗?
她走了,向流火大漠之莽腹
向连她自己也难揣测的方位与深度
烟一般悄悄地走了
她要为被困战友携回生命之醴泉
连同令人瞠目属于她的殊荣与壮举
贪婪暴虐的瀚海哟蹂躏今古
吞噬日月的大漠哟无骨可吐
远去的小妹哟哪里是你的归路?
一朵未浴春霖的含苞之花
一曲尚未出口的初恋之咏唱
一位若干年后
仍会因欣慰而微笑的绿洲母亲
就这样,匆匆地走了
走出肉体与意志的极限
走出所有呼她唤她的目光
走向比大漠更为深邃的另一世界
往事并非遥远
今日寻她
会是一缕绮霞一股熏风
一滴红雨吗?
雄血
毕竟一腔古秦之血,即使黄昏
戎装之熹微一朝出塞
便与赤旗澜涌畅沐昆仑
曾是曙曦曾是旭霞曾是午照
曾是使枯朽闻之胆丧的疾风
曾是遨西海长鲸之背上一声犀利的嘶号
与你生死相托的坐骑呢
与你血火相随的鞍鞯与马刀呢
砍土馒同样辉煌
奋击这万古疆野该是怎样地桀骜?
生命之盐铁无羁挥洒
二肱肌发出金属的铿锵
胴体精魂与铧犁
同时闪耀宝铗之锋焰
屯垦古题被第一批戍边者
被一群归田而未解甲的壮士
被壮士的胆识才情与抱负
发挥得淋漓尽致
你却全然无意那凝血凝汗之丰碑
是否留下代表你的符号
已是夕阳
已是爝火之夕阳
已是爝火衰飒之夕阳了
你的英采你的膏脂你的风骨呢
我却见
绿洲因此而丰腴古海因此而鲜活
灌渠与林带因你的驱动而驰远
雪峰因你的脊梁犹披临风之铠胄
望嶙峋山岩如同望你
握别的瞬间触到一抹黏稠与猩红
古海汐潮是这般质感这般颜色
壮士晚暮也是这般质感这般颜色
所以,歌者总觉得
已感应的滔滔古韵与时风
在沉沉大野之浩空梭行不竭
绵延无穷
忽然想到与你同一乡域
同一血族的俑阵
为什么千斯年后
依然壮我华夏之阳刚
雄血巡天。日华盈野。无价黄昏
景观
沙暴篝火帐篷地窝子之后
年轻的城徽骤然而现
好长好长的汗血之歌泣
被处理得这般草蹙
群楼长街花圃喷泉已是昨天
早年的《军垦战歌》也无拷贝可新
蒙太奇能不绞尽脑汁?
于是“蓝鸟”广告牌霓虹灯商场酒吧
便与勒勒车驿道驼蹄以及狗频频闪回
光色之语汇丰富多彩
烘托与暄染使远来的流行潮
在中亚漠海之深腹愈发潋滟
波斯菊描上眼圈美人蕉泛起唇膏之红晕
热带鱼游离秩序的斑马线
对比路边花更为艳冶的花皮书
没命地嘬吻
镜头扶摇
从高境界鸟瞰
无边之褐黄仍自汹涌
那陆离所在不过一滴忽闪之萤辉
父辈的标杆测旗呢
父辈拉犁的纤绳呢
卡拉果真那么OK吗
太空灯能够太空吗
一双眼睛,一双占据整个画面的眼睛
一双与城徽一样年轻的眼睛
一双问号的诗的眼睛及凝结之眉
定是垦荒者的后代了
定是缪斯沉郁型之骄子了
由眸光拉出的反差竟如此强烈
纷纭幻变之虹影一人独坐
那人伏案于斗室之灯下
寻50年代闻捷的火焰
寻60年代郭小川的天山路
寻80年代的杨牧周涛章德益们
寻他们豪唱渐远的边魂野马群宇宙风
而后,揣摩自己和与他同龄人的2000
又是许久色光声之复沓,直到再见
欲问如何品藻这匠意?
我说:无须那多绮靡那多涂饰
无须那多近景中景远景大全景
泛滥的特技实为庸枵
只一双特写的眼睛一盏橘灯就已足够
青莲题历:致跋涉者(六首)
临路歌
混沌的奶色如盘古之初
是皑皑冰川之幽谷
圣洁的雪穴
不知冥伏了多久
遂分阳清与阴浊
流光使天地之媾和凝成灵韵
那灵韵朦胧着
与支撑万仞峰峦的岩基一带相连
恍惚听见雪穴外
山石迸裂之前沉默的喧嚣
一缕神秘音响仿佛阐释着什么
从丹霄极处咝咝而下
谁在昭示?
不安的灵韵于是躁动
完成孕育生命的雪穴于是躁动
一片痛苦而焦灼的血光即将生热
他就要临路了
将进酒
那声原始啼歌及努动的双唇有无意识?
使时空永不衰竭的大气
与母乳同样浓郁
垂髫之风也如这般甘饴这般醇和
襁褓的眼睛漾出银湖虹影
清洌澄澈且斑斓
世界亮着向阳一面
让烂漫贞童吮嘬饱和的阳光与花露
即便夜,也幻出许多星的遐想以及神话宝石
而他,过早翻到另一页
没有碧波没有蝶舞没有鸟啭的荒原啊
无那甘甜无那郁香无那清醇的漠风啊
已经到了真正男子汉的年龄
已经知道故国之歌吟
曾有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要寻不使韶华暗淡的境遇
在人迹罕至之莽途
……君不见
黄沙流云天上来,有人一去不复回
这一刻,他突然想痛饮放号
独不见
一饮便注定了尘缘
大野何其茫然?
光阴之箭无弦可搭困滞于荒壑
沙丘影戤恐龙的褐躯
风化石一觉醒来复成万年神蟾
塬峁又以龟祖仪态睥睨众生
是一种凌辱,时至今夕
史前与远古仍是那般骄纵
能不陡涌一腔雄血?
无古骚人之披发也临风长啸
无青骢可策也毅然趋往
奔跞于斯放号于斯该是怎样地疏狂
日月不只为他而旋
在他背向的都城有另种狂放
酒吧竞赛华装卡拉争相0K
灯影幢幢人影幢幢觥影幢幢
变调酒令与泛黄嗓音叠起高潮
这现世之活报独他不现
他在莽原,他在霓虹媚眼以外的莽原
乾坤一人,何尝不念天地之悠悠?
却无高台可穷目
涕下,也只能盈积于心
关山月
花间起步漠野中途又在深山
毕竟有可掬的溪泉
有对语的禽鸟
有可扶可倚的松石了
是以不惑之怡然品享这如沐的幽爽吗
山月如磐
广寒与寺刹同样一层皲皱的老皮
人类早已走出洞穴圆了巡天久梦
他却重踏这仍古之叠嶂
想那嶙峋山石不会是利齿吗
想那葳蕤棒莽不会藏锋吗
想那月下草径歇息剑戟了吗?
未因太长的路太重的苦寒太多的坎壈而觳觫
临路前那如缕之昭示訇响若雷
山随之风月随之雨
闪电稍息又是漫天纷纷的礼花
所历之途
这般陆离这般险奥这般奇绝
万象幻尽又莫过于斯
山中问答
总被尘缘羁绊
迢迢风旅鬓已初霜绝顶尚遥
举目也是一线望天
问如削之陡壁何路可以相通
忡忡之意态孰又能会?
云头的苍鹰啊翅膀可是你的命运?
岑寂的冷石啊苔痕啊是你的言语?
涧底之溪啊不息奔流可是你的咏唱?
悬崖欲飞的孤松啊
天上龙状云可是你灵犀之感应?
啊禽鸟虫兽泉石草木
叫一切相对的动与静的存在啊
这厚土,这厚土承载的野山
以及之外的平原大漠江河与海
是你们生命之托吗
那或许是困囿你们的桎梏
白头吟
使命沉沉,日轮亦沉沉
而由它辐射予万物均等的光耀轻似柔纱
不觉满头飞白
他当然不会嗟老
日月季节时针分针与秒针
旋转不已循行不已轮回不已
更况,以亿计岁的地球
尚在做婴童之嬉耍
万年与瞬间同样是为永恒
也该因此而欣慰了———
童年与真纯共步青春与激情结缘
壮年与勤苦联袂晚境与智慧相随
踏过一程又一程属于你的无愧
也确该因此而欣慰了
凝天地精血的灵韵啊
尚未临路便躁动不安的灵韵
却习惯以跋涉与创造体验生命
体验感知而后难以言喻的玄奥
体验先行者的莲花
体验世态与超越
走吧,无须回头
跋涉的过程就是生命过程
即便归去,仍有一番辉煌火旅
或漫长的风蚀之后
又该是怎样的奥秘?
望他华发烁烁如金缕
依山之夕阳血一般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