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夜短昼长
茱萸
我和陈忠村认识已长达八个寒暑。这些年来,我们之间互相的称呼也变过好几次。就年龄而言,他大我一轮,是我的老哥;就同为诗人这点来说,他自然比我“出道”要早;就社会身份而言,我刚到上海念书时,他已工作多年。少年时的坎坷经历,使他觉得迟早要找个好学校念书,把过去没实现的补回来。于是,在前几年,又考到同济大学攻读美学(艺术哲学)的博士,师从孙周兴教授,成了比我晚半年读博士的同系学弟。因为以上缘故,在不同的场合,我时而是他的老弟,时而又是他的学兄,时而称他“陈兄”,时而喊他“忠村”。
互相称呼的变化,在我们的文化里,历来不算什么好事,因为这暗含着因地位和相互关系的改变而做出的适时变换,通常意味着前倨后恭或“一阔脸就变”,但我们俩都不是那种人。虽然在写作的路子上差异很大,所受的教育和一些价值取向,实话说,也不很一样。不过,我们都出身乡村,并且不讳言自己的出身,如今都寄居于上海这座中国最具现代性的都市。对乡村的留恋之情,我可能基本没有了,而他却心心念念。即便是在物质上成为“城里人”了,在心理和文化上,还是将他居住的那一片上海的土地视作是乡下。于是,他现在出的这本诗集,书名就叫《城中村》。
我如今以同学的身份来做这篇序文,却是有些惴惴不安的。给人作序,吾国传统,向来是“坦言好话,莫论观点”。我想若是这样,那序与不序也没什么区别,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名家,没什么好让忠村沾光。要我作序,大抵还是希望言出真心,于是决定老实谈谈自己的看法。
诗集《城中村》收录了忠村近几年的新作、早年的二十多首旧作、十多首被译成英文的作品,以及写于2010年前后的组诗《短夜》(节选),称得上是他写作近二十年来的一次大总结。他的写作,也基本围绕着“城中村”这个不是概念的“概念”,写乡村,写城市,写劳作和休憩,写自己一路的打拼和如今的领悟。什么是“城中村”?它是镶嵌在城市中的乡村,是农业文明和乡村审美投射在现代工业美学上的一缕不安的阴影和温情的提示。它出入昼夜之间,喘息于车水马龙之缝隙,像太极图黑白两色中镶嵌的那两点阴阳鱼。
昼和夜,以及它们的抽象形态黑与白、阴与阳,正是太极的一体两面。万物的生灭植根于这造化二重性之上,白昼劳作,夜晚栖居,世界才得以运行如常。昼是夜的孪生,夜则是昼取之不竭的“美的阴影”,它们相互制衡和妥协,在黄昏和黎明,交接着造物的秘密及权柄。昼属于形式主义、古典主义和视觉艺术,生发于昼的诗人和诗学则享有尼采所谓“用日神的名字统称美的外观的无数幻觉”;夜则是让世界浸入宁静的倪克斯一手拉开的源自冥府的大幕,它怀揣浪漫主义的火种,接受属于它的诗人们献上的吟唱,并借这吟唱点燃自身。
但在诗人们那里,夜又何其短。李白虽然哀叹“昼短苦夜长”,却也在对月色的迷醉中不知不觉缩短了属于黑暗的时间甬道。这匆忙的、供劳作之人休憩的夜总是遍布诗人眷顾的目光,它拥有豪饮苦艾酒的诗人魏尔伦(Paul-Marie Verlaine)《皓月》中“星光闪烁的苍穹”,也填充着以现代城市永远的“外乡人”身份自居的诗人陈忠村《短夜》里“那缕故乡旧的月光”。它如此短促,一如人生的白昼,甚至来不及在其间做真正的存在之思。忠村在诗里说“生命的重量之轻如夜色”,而被诗人拿来安放身心的夜色,又何由承担这存在之重?
他不断在诗里提及故乡,他的村庄、童年和如今安稳生活的另一面,将它们,这些有关回忆和反思的语词,置入到夜的语法之中,熔铸成一个个质朴的短语和长句。他努力在写一首有关白昼漫长劳作和黑夜短暂休憩的诗,将自己的灵魂安放到永恒称量的托盘之上,用这堪比生命之轻的夜色来尺衡。这些随意写下却别有怀抱的诗篇,在形制上一如它们的标题,有着夜的短促和不经修葺。它们中的不少东西,也略带“政治正确”的可疑面目,且说不定还是不少批评家们拿来挥舞“底层叙事”这把“万能武器”的最佳材料。但它们中剩下的那属于大多数的部分,却也是一个诗歌赤子袒露内心隐秘楼阁的必由之梯,而陈忠村,这位如今的物质上的中产者,在内心却还依然抱持着早年身为乡下少年时候的那份羞涩和诚意。
在这种羞涩的诚意上,我们大抵是相通的,只不过表现的手段不一样。我们合作编辑过一部《同济十年诗选》,海上诗歌前辈王小龙曾拿着这部书跟我说,他觉得忠村的诗,当得起“朴拙”二字,他喜欢这种朴拙之美。权且不论诗歌应当怎么样(这涉及美学上的取向问题),王小龙评价里的这两个字,我没有做到。当代诗歌三十年来异彩纷呈,就是单论这出生于1970年代的诗人,也各有各的热闹,宛如一片灯盏,点亮了暗夜。忠村的诗,在我看来,未必敢称得上这代人中的最好作品(以他的自谦品格,即便是心喜于朋友们的夸赞,也不会谵妄到有这样的自我认知),但至少有在这片暗夜的光亮中贡献一朵烛火的资格。
是为序。
2013年初冬于沪上同济
注:茱萸,诗人,随笔作家,青年批评家。著有诗集《仪式的焦唇》、随笔集《浆果与流转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