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史府只隔了几堵墙的张将军府,此时却是气氛压抑。
在简朴的大厅里,之前给史云递送消息的张彭祖低着头,似乎地板上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吸引走他的注意力。而刚刚跟史云分别没有多久的张廷寿则是一脸的不情愿,身上的伤已经做了基本处理,除了某几处伤得比较重的总是让他忍不住邹眉头之外,看起来跟寻常没有分别。
而在榻上坐着的,则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慈眉善目,温文尔雅。
过了很久,老人才叹了口气:“糊涂啊糊涂!枉我每日教你谨言慎行,怎么你偏偏就听不进去呢!”
张廷寿神色一紧,不由得偷偷瞄了瞄身旁的张彭祖。无奈张彭祖似乎是察觉不到气氛变化,继续着自己的研究大业。
老人没有管两兄弟的反应,继续说道:“还以为借着推举明君的功劳,能为你们兄弟三人挣下一份家业……唉……”老人说着又开始叹气。
听到老人的话,张廷寿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张彭祖看到哥哥也跪了,自己也顺势跪了。
“爹爹,孩儿知错了!您老人家别生气!要打要罚,冲我来就行!您别伤了身体!”张廷寿不断地磕头,敲得地板“咚咚”的响。
被张廷寿称呼作“爹爹”的正是联合霍大将军等大臣,推举当今皇帝登基的张安世张将军是也!盛传此人生性恭检,虽是汉朝有名的酷吏张汤之子,但性格与其父截然相反,不但谦虚多才,做事进退有道,还从不居功自傲,以权谋私。不管是朝廷内外,口碑都不错。
如今这么一位沉稳的人物,遇到张廷寿的事情也是惴惴不安。须知在汉朝,妄自非议太后的罪行真是可大可小,又加上张家兄弟三人是新近授的中郎将侍中,等同于皇帝内侍,万一给人恶意解读,影响了皇帝和太后的感情,张廷寿就真真是万死不辞了!
张千秋还好说,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妥帖帖,没让自己担心过。唯独这两小儿!一个大大咧咧完全不把宫廷规矩当回事,另一个更好,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况且册立皇后的事情,岂是你一个臣子尤其是内臣可以妄加决定的?
一想到这一出,张安世将军又叹了一口气:“也还好,你这次遇上的是霍云!听说霍家那甚有贤名的霍家六小姐也在现场。霍云此人虽然嚣张跋扈,但却有一个优点,就是从不干暗事,既然他已经当场出手教训你了,相信不会把它捅到朝堂那边去,这事估计大不了……”
张廷寿听到父亲说此事大不了,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欣喜,连身上的伤痛也不顾了,扯开嘴就笑了。
“哼!”张安世重重哼了一声,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对面这两小子,顿时又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真真是榆木脑袋!”
一旁的张彭祖就不服气了:“爹,我的脑袋可灵光着呢!娘亲的店铺可一直都是我打理的啊!也没见出什么差错呢!”
“不知羞!”张安世重重拍了一下床沿:“经商本是微末之道,哪里上得了台面的?要不是你娘本身就喜欢这个,又能帮补一下家用,跟朝廷的官员少些不应该的人情来往,我是断断不会支持的!”
“是!爹爹教训得是!”张彭祖应到。
张安世知道二人性格早已定型,一时半会儿要他们理解朝廷的险恶,人言的可畏是急不来的。所幸这次得罪的是霍将军那边,按照两人往日的交情,应该不会主动去太后那里撩拨才是,加上新帝刚立,正是需要稳定的时候,所以张廷寿虽然说话放肆,但命是应该是保住的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了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从而判断出自己是反对册立霍妃的?
一想到朝廷的另一件大事,张安世也有些头痛。现在霍家正在四处活动,广造舆论,颇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张廷寿这小子虽然说话不经大脑,但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明眼人都看得出,霍光是有意借助新帝登基,未立皇后的机会,把自己最小的女儿一举推上皇后的位置啊……
想到这里,张安世又想起了前几天面见陛下的时候,两人商议的事情,随即对张廷寿说道:“这事就暂且搁下吧!霍将军也不是那种记小仇的人。就算是有什么动作,也要等明天才知晓了!适之,我有话要对你弟弟说,你先下去吧!”
张廷寿一听没有自己的事情了,先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安世看着这个执拗的儿子,颇有些无奈,感触了一会儿之后,才对着张彭祖说道:“敏之啊!还记得你驾鹤仙去的大伯吗?”
张彭祖一愣,不知道父亲突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话,只是规规矩矩地答了:“儿幼时多受伯父恩德,故不敢忘。”
“那就好那就好!”张将军捋着不多的胡须笑着说:“你也知道,我那大哥走得早,惟一的儿子也很早就走了,只留下个小小孩儿……”
张彭祖暗自点头:“霸儿确实挺精乖灵巧的。”
“奈何还是太小了!”张将军叹道:“前日我面见陛下的时候,他多次跟我提起,大伯当年对他的照顾之恩。又说霸儿年纪太小,家里没有个大人看着总是不美。”
张彭祖有点猜到父亲和昔日好友的意思了,遂不作声,只一旁静静听着。
张将军看到张彭祖仍然是跪坐于地,伸出手虚扶了一下,示意张彭祖到榻上来说话。张彭祖了解父亲意思,站起身来到榻上盘腿坐下了。
张将军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颇有些不舍得,良久才说道:“所以陛下有意叫你过去给你大伯供奉香火,你可愿意?”
“但听父亲吩咐!”张彭祖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答应下来了。
按照汉朝的惯例,家族中某位嫡长子绝了嗣,是件很了不得的大事。如果这个家族足够兴旺发达的,就会有族中长老指派血缘关系亲近的另一脉的某个儿子过继给嫡长子,是为继承香火。
过继的儿子从此就跟亲身父亲毫无瓜葛,虽有父子之实,却再无父子之名。哪怕是日后相见,也不能再以父子相称了。
张将军也是万般的不舍,但一来,张贺留下的孙子确实太小,家里有点什么大小事,也必须得有个男人看顾,二来也是陛下的一番好意,自己又怎么好出言拒绝?三来,自己的职位虽高,但将军位置只有一个,哪怕张千秋和张廷寿两兄弟再不肖,也是轮不到张彭祖继承的。
如果靠军功升职如何?现在虽然偶有外族犯境,但因为汉武帝的余威尚在,加上老一辈的将领还在世,他们也是有子侄需要扶持的,所以这一途径也是虽易实难。但张彭祖如果过继到张贺那一房就不同了。
张贺是张家嫡长子,只留下个还不大会走路的孙子。不客气的说,如果日后陛下有什么赏赐到了那边,也是张彭祖先领了。这样说来,肯定是比在自己家好一些的。
道理是大家都懂,但一说起父子情分从此断绝,两人都有些沉默。
过了很久,张彭祖才“嗬嗬”笑了:“父亲不必感伤!大伯家离这边也不是很远!反正大哥成家立业后,我也早早搬出去了,现在只不过再挪一个地方而已,不必太担心我!”
“而且”张彭祖微微一笑道:“父亲对我的恩情,一直在我心中!”
说完,张彭祖从榻上下来,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磕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张彭祖迟迟没有抬头。张将军长叹一声,下来扶起了张彭祖,一时间父子两人都有些唏嘘。
“来,我们在榻上说说话吧!”张将军看着这个已经快要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满目慈爱,趁着夜深人静,想在名分确定之前再跟小儿子好好叙一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