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兰人并未动用大批飞船向卡伦星系运输必要的原材料和机械,她们究竟是怎样以这样的速度改变这颗星球的,谁也想不明白。难道是靠魔法?可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
“……三……二……一,”计算机倒数着,“常态空间出没。”
超空间溶化在一片漆黑之中,而原来应该是卡伦的地方……
“圣母玛利亚,”席德——现任海军中尉——在卡特赖特身边轻叹道。
卡伦的地表上,陆地与海洋相接处勾勒出的大陆轮廓变了模样。变为黑色的沙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成片的草原。飞船的望远镜阵列捕捉到主要城市的位置,但呈现出来的却完全是一片陌生的面貌。上次出任务时,这些城市还清晰可见——虽说看着就像是星球全景上烧焦的疤痕。可现在……它们不见了,像未曾存在过一样被抹得一干二净。
“老天爷,”卡特赖特低声说,“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席德说道。他的两只眼瞪得溜圆,被下面那星球上的巨大变化吓坏了,“看来她们的飞船也多了。”
战术显示器显示,在卡伦的近地空间和它的卫星周围飞行着近两百艘飞船。尼克斯号的望远镜阵列也捕捉到了它们的影像。卡伦的两颗卫星正在被黑色的海洋吞噬,就像卡伦的沙漠之前经历的变化一样。人类科学对那种神秘莫测的黑色物质还一无所知。
尼克斯号匆匆驶向那颗被巡行的战舰包围的行星,越飞越近。“只想提个建议,”席德紧张兮兮地说,“我们不能现在就跃出去吗?”
“现在还不行,”卡特赖特对飞船的航线进行了一下微调,“我想尽可能多地搜集些信息。你在接收信号吗?”在前几次任务中,他们总能联系到地面上的人。
席德正在操作飞船的通讯仪器,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过了宝贵的几分钟,他说:“没有,他妈的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短短地对视一眼,又重新把目光转向那颗如今已变得陌生而恐怖的星球。卡特赖特紧紧地攥着双手,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知道星球上很可能还有幸存者,他们可能正为了保命而奔逃,或是反抗。在上次侦察任务中,信使船收到几百条不同的无线电和激光信号。但现在,除了让人心碎的死寂,什么也没有。也许那里还有幸存者,但沉默的无线电波足以说明克利兰人捕杀起人类来是多么快速高效。
尼克斯号继续飞行,一分钟,两分钟,直到前来拦截她的巡空舰有六艘几乎已经达到了开火距离。
“是时候撤了,头儿。”席德提醒她。
“是啊,我也这么想。”卡特赖特不甚情愿地说,在她的操纵下,飞船一个急转跃升,掉转了船头。
漫长的五分钟后,尼克斯号到达跃迁点,随即隐没在超空间中。
这是个即将臣服于帝国统领的新世界,此刻泰西·塔正站在其中一座角斗场的中央高台上。将这个星球重塑,是一种威慑,是为了展示那足以令宇宙也屈从于族人意志的伟力,而不是出于拓展生存空间的需要:帝国疆域囊括上万颗恒星,行星更是数不胜数,若乘最快的星际飞船从帝国的一侧远疆出发,恐怕用尽泰西·塔一生时间还到不了另一头的界限。有时,出于某种特殊目的,或是为满足女王的特别要求,会需要一颗新的星球,这种时候塑造师常常会凭空造出一个来。这便是女王子民的力量。
只是泰西·塔的种族之生存,之呼吸,都是为了战斗。在这颗星球上,在这座角斗场中进行的最后一场战斗却已变得越发悲壮而凄凉。两个克利兰武士正赤手空拳,仅用她们与生俱来的武器对抗最后一批人类幸存者。虽然这些人类很擅长躲避猎杀者的追踪,但泰西·塔还是叫停了这场游戏。在帝国的中心,巨轮旋转不止,她的子民与人类的第一场大战该收场了。
站在泰西·塔面前的这些人类满身污垢,饱受饥饿折磨。十个男人,还有四五个女人,就是这颗行星残存的全部人口。泰西·塔已经观看过许多场对决,人类一个个倒下,死去,这就是帝国子民之道所要求的牺牲。在这其中,她见过许多人英勇奋战;也有些人显然是在徒劳地苦苦求饶;更有那些人只是安安静静站着,带着令泰西·塔颇为赞赏的尊严拒绝战斗,直到被毫无痛苦地施以死亡。没有人受到折磨,除了在角斗场的格斗中不可避免的伤痛,没有人被迫承受更多的痛苦。泰西·塔理解“残忍”的含义,但她相信这个词并不适用于她的族人。她们的“道”太过艰难,而死亡来得再容易不过了。女王的子民不会毫无必要地施加痛苦,痛苦也从来不是最终目的。
这些人类一个接一个地倒在泰西·塔的武士脚下。但是他们,这颗星球上最后仅存的人类,从未放弃,从未投降。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们死得光荣。
佐藤一郎中校穿过故乡长野星首都的一条拥挤街道,向着儿时的家走去,一路上毫不在意那些遮遮掩掩偷瞄他的眼睛。那些身穿廉价西服,脸色阴沉的工薪一族,和身着彩色和服,低眉顺眼的妇女从佐藤身边纷纷涌过,那身黑色制服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分外惹眼。佐藤脖子上挂着一枚地球荣誉勋章,这也是为克利兰之战颁发的荣誉勋章中,唯一一枚不是死后追授的。佐藤与其他荣誉勋章的获得者大多素昧平生,但其中有一个却是他认识的,只要一看到自己这枚勋章,他就会想起那个人:枪炮军士巴勃罗·鲁伊斯。接到佐藤关于授予鲁伊斯荣誉勋章的推荐意见,上级几乎二话没说就批准了,同时,为表彰海军陆战小分队英勇抗敌的大无畏精神,他们又为所有队员颁发了银星奖章。当时还是少尉的波格丹诺娃(现在已经是上尉了)——和德富斯科二级军士长也被授予银星奖章,此外,麦克拉伦号的每一位幸存船员至少也都获得了铜星奖章。这都是他们应得的——他们应得的又何止这些。
史蒂芬妮和佐藤并肩走着,手里抱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礼物。她和佐藤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把它包成现在这个样子。史蒂芬觉得这活儿虽然也挺有意思,但没多大实际用处,直到佐藤向她解释了礼物包装在长野文化中有多么重要,重要到丝毫不亚于礼物本身。
至于礼物,只是装在盒子里的两只新鲜菠萝。佐藤刚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史蒂芬忍不住大笑起来,可他绝对是认真的。“听我说,我知道你不信,”佐藤告诉史蒂芬,“可是送菠萝再合适不过了!她真的很喜欢菠萝,不过这东西在长野几乎买不到。我舅舅设法弄到过几次,她才有机会尝尝鲜——那肯定花了舅舅不少钱。”
当然了,“她”就是佐藤的母亲,自从佐藤离家到地球海军军官学院求学,就再没见过母亲。史蒂芬提议送些华丽的珠宝,可佐藤只是摇摇头,“她从来不戴。”史蒂芬很难想象居然还有女人不愿戴珠宝,不过她并不打算干涉,她相信佐藤的提议错不了,一直以来他给的意见总是正确的。
几周前,地球轨道上在建的几座飞船建造厂中的第一座宣告竣工,佐藤与史蒂芬一同出席了新船厂的落成仪式。根据一项快速建设计划,有十二艘战舰的龙骨正在紧锣密鼓的建设之中,三个月后这些战舰将进行首次太空试飞,其中一艘名为“由良号”的重型巡空舰将由佐藤指挥。
仪式在非洲空间站举行。像其他轨道中转站一样,为了容纳更大的交通流量,非洲空间站也在进行大幅扩建。那些巨大的船厂和已经初具雏形的飞船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但在整场仪式的大部分时间里,佐藤却只是注视着外面的奥罗拉号。她静静地停泊在最初停放的那间太空船坞里。海军上层已经决定终止奥罗拉号的飞行生涯,而且最终会将她拆解。佐藤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如果要拿他即将指挥的重型巡空舰来交换老奥罗拉号,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另一方面,一想到要再次踏上她的甲板,他就不禁背脊发凉。
船厂落成仪式堪称一场宏大的军事盛典,但在这期间佐藤依旧不免因为那艘老船而心生伤感。除此之外,非洲空间站的这场集会还是相当欢乐的: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祝愿声和起哄的嘘声中,佐藤和史蒂芬宣布了两人订婚的消息和婚礼的安排。从卡伦回来以后,两人很快明白了:他们谁也离不开谁。虽然佐藤即将成为战舰指挥官,而史蒂芬要帮助政府争取民众对组建同盟政府的支持,可以料到他们的婚姻生活必定困难重重。但两人心意已决,这婚一定要结。他们明白,宇宙并不是个遍布善意的地方,但只要知道还有彼此可以珍爱与依靠,心中便有了无尽的安慰。
佐藤与史蒂芬走进那座灰扑扑的公寓楼,乘着狭小的电梯上了十四层。这里的一切都那样一尘不染,像消过毒一样,而且静悄悄的。他们走进一条贴着瓷砖的门廊,脚步声在廊道里悠悠地回荡,直到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
佐藤最后看一眼史蒂芬,史蒂芬只是对他点点头,于是他按下门上发光的按钮,告诉房子的主人有客人来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日本血统的中年妇女。她看起来跟这座城市里其他几百万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跟她的同龄人相比,她姿色尚存,形貌未衰,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一头秀发乌黑浓密,只有几缕银丝隐藏其间。但这位妇女却用一副茫然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掩藏起内心的思绪和情感——她这一辈子身心饱受摧残,早已练就一套自我保护的本领。
佐藤把头一低,用日语问候道:“您好,母亲大人。”
佐藤的母亲不言不语,一动不动,似乎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过了一阵,那张面具,为她抵挡住生活苦痛的,几十年来积习而成的面具,突然之间土崩瓦解了。
在那一刻,她做了一件事——没有一个自重的长野女人会承认做过这样的事,更何况这个女人深深厌恶的丈夫一星期前刚死于动脉瘤破裂,让她作了寡妇。但她这么做了:她失声而泣,把唯一的儿子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