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先生,”说话的时候斯帕克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科伊尔先生,“我来这儿不是要告诉您她死了,我只是想告诉您她活着时的表现,告诉您她是怎样挽救了几百个战友的生命。要不是您女儿,我们团没有一个战士——包括我们三个——能活着回家。不光是我们,还有法盟外籍军团的幸存者。她救了我们所有人。”
伊莱恩·科伊尔一只胳膊搂着丈夫的肩膀,听到斯帕克斯的话她感激地点点头。一层雾气笼上她的双眼,但她已坦然接受了帕蒂的离去。
约翰·科伊尔只是木然地盯着那张咖啡桌。
“我知道这算不上什么安慰,但我们正为您女儿申报荣誉勋章,”斯帕克斯继续说,“上帝知道,这是她应得的。”
“不过为了纪念她,我还有件更私人的东西想送给你们。”斯帕克斯将带来的骑兵刀拿了出来——他在卡伦星作战时用的那把失落在了那里,这是与它一模一样的另一把骑兵刀,刀身和刀鞘的每一寸都经过精心抛光,被打磨得闪闪发亮。“这是把骑兵刀,跟几个世纪前第七骑兵团的骑兵用的最后一批骑兵刀分毫不差。像我一样,这东西也早就过时了,可我这个老牌装甲兵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它更恰当地代表您女儿的精神和意志。”
伊莱恩微笑着,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不定。她刚要去接那武器,她丈夫却突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了那把骑兵刀。他把那带鞘的刀搁在腿上,定神地凝视着它,一只手抚过它光滑的表面。
紧接着,泪水涌上他的眼眶。自从得知女儿的死讯,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约翰·科伊尔把刀搂在怀里,仿佛是怀抱着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那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失声痛哭起来。
在拉塞讷星上,艾曼纽·萨布兰看到了关于组建新星际政府的新闻。新成立的全人类联盟将使地球、法盟以及任何有意加入联盟的国家携起手来,共同抵抗克利兰帝国的威胁。
这条新闻在行星电视网播出时,萨布兰正坐在鲁昂首都某条小巷中的一家咖啡馆里,一边啜着浓咖啡,一边观察着周围人的反应。她发现大家听到这则新闻时大都十分欣喜,因为这给了人们些许希望,让他们相信,人类在这场与外星人的较量中或许还有胜算。
但萨布兰可没那么有把握。她本来没机会像个游客一样待在这儿享清闲,而是该和吉恩·巴特号的其他船员死在一起,谁知命运的突转却和她开了场玩笑:勒菲弗尔上将向法盟飞船分派地球陆战队员时,由于计算错误,派给某艘驱逐舰的陆战队员人数少了两名。萨布兰当时虽然已心力交瘁,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舰队的这艘飞船势单力薄地去与可怕的登船者抗衡,于是主动要求,要和海军陆战队员共同前去支援这艘驱逐舰。仿佛是天意使然,那艘战舰虽然受到敌军火力的创伤,最终却从那场疯狂决战中死里逃生,成功跃迁到安全地带。
那则报道中真正引起萨布兰注意的,是一条要将所有人类星球的作战部队合并的提案,合并后的统一同盟军将包括海军、陆军(人们已经开始称之为一支国防义勇军了)、航空部队和一支海军陆战队。就像地球海军陆战队员在卡伦战场上发挥的作用一样,这支海军陆战队将继续负责舰队中的船上作战任务——萨布兰自己也曾肩负过同样的使命。报道中提到,一大批志愿者正如洪水般涌进设立在地球各地和法盟各星球的征兵中心,这支新成立的同盟海军陆战队(严格说来,新政府尚不存在,所以这个名字还未获得官方认可)急需有作战经验的人员帮助训练新兵。
萨布兰稍稍考虑了一下,那杯咖啡喝完,她的主意也定了。然后她拎起背包向街道那头走去,直奔自己被临时派驻的那座海军总部大楼。萨布兰的新司令曾板上钉钉地告诉她,只要她愿意,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安排。但萨布兰一直不能——确切地说,是不愿意——决定自己下一步该到哪个岗位去。
直到现在。
原美国国土,匡蒂科基地。米尔斯阔步走下那艘来自非洲空间站的地球轨道航天飞机,踏上新命名的同盟海军陆战队总部停机坪。制服上别着红色绶带的荣誉军团勋章(高等骑士勋位),他觉得自己要多惹眼有多惹眼。荣誉军团勋章与地球军队的荣誉勋章十分相似,是法盟授予英勇抗敌之士的最高嘉奖。近代历史上,外籍军团里获此殊荣的士兵寥寥无几,获得骑士勋位以上勋级的就更少了。米尔斯之所以觉得难为情,是因为自己身上除了那枚军团勋章外,就只剩几个部署服役勋章,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奖章了。那条鲜红的绶带在他灰黄暗淡的迷彩作战服上烧得像道火焰。
米尔斯所在的先头部队由格里辛中校带队。法盟外籍军团将编入新成立的海军陆战队,从此成为其麾下的一个团,军团此次特地派格里辛前来,就是为了协调这项工作。米尔斯得知,为了维持法盟外籍军团的独立实体地位,上层之间的官僚战打得不亦乐乎,其激烈程度丝毫不逊于卡伦之战,只是形式不同而已。但最后,留给军团领导层的选择简单明了:要么成为新海军陆战队的一部分,在日后的作战中继续保留其精英部队身份;要么被解散,编入新国防义勇军的各个编队。这支义勇军正计划加入尚在筹备阶段的联盟政府,其各个编队将负责所有行星的国土防御任务,目前也还在组建之中。
法盟原有的作战团几乎已损失殆尽,面对这样的最后通牒,他们只得选择让军团加入海军陆战队。
米尔斯与迎接队伍中的士兵握手致意,就像他和在场的多数外籍军团战友一样,这群陆战队员也都是卡伦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但“老兵”这个词只是相对的:这些陆战队员谁也没有真正和敌人交过手。但命运对于米尔斯和他的战友却是如此不公,让他们与那些克利兰人频频交锋。那些陆战队员——陆战队的战友,米尔斯自己在心里纠正——迫不及待想要弥补这点不足,急着要从他们外籍军团的士兵这儿借鉴点经验。
几乎每一个对卡伦战场上的故事有所耳闻的人,在见到米尔斯后想听他讲的头一件事,都是他和大个头克利兰武士之间那场著名的肉搏战。这些军团兵当然也不例外。
米尔斯总以为,将这辈子最最刺激的这段传奇经历一遍遍地机械重复后,讲起这段故事来应该就不那么困难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越讲越是难受。米尔斯从来不是个爱做噩梦的人,可是自从回到家,那武士就开始频频光顾他的梦境。他常常夜半惊起一身冷汗,像刚跑完马拉松那样大口喘着粗气,记忆中那张狰狞的蓝脸和惨白的獠牙就飘浮在他眼前,久久挥之不去。说到底,这点聪明他还是有的——他知道自己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他自尊心太强,不肯寻求心理咨询。他也知道军团——还有海军陆战队——需要他和像他这样的幸存者,他哪里浪费得起时间去和精神科医生饶舌。更何况这将让他失去任何可能重返战场的机会。跟其他种种困扰相比,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
士兵们急不可耐地想要听米尔斯的英勇事迹,米尔斯只好满足这些热切听众的要求,只是他会把双手藏在桌子下的大腿上,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他紧攥成拳的双手是怎样剧烈地颤抖。
已晋升为一名地球海军(即将更名为同盟海军)上尉军官的阿米莉娅·卡特赖特坐在尼克斯号的驾驶椅上,这是一艘新近投用的军用信使船,船上的导航计算机正在进行重返常态空间前的冗长报告,卡特赖特的双手紧紧握着飞船操纵杆。这几周来她已经执行了五趟任务,这一次也将像前几次一样,从一艘补给运输船上开始航程。从这艘船部署的位置跃迁到卡伦星大约需要一天时间:远可避开星系内克利兰飞船的侦查(但愿如此),近可最大限度地缩短信使船的飞行时间。
尼克斯号及其姊妹船的设计最为注重速度和机动性,现正被用于监测卡伦星的动态。这些飞船带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让人心灰意冷。
如果说人类曾经抱有在短时间内迅速收复卡伦的希望,在执行最初几次侦察任务的信使船返航后,这点希望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卡伦正以可怕的速度经受着改造。尽管现在看来,进行中的这些改造并不威胁人类的生存,但外星人正重塑整颗星球的地貌,说卡伦已经“脱胎换骨”也毫不为过:大气被改造成多种化合物混合而成的气体,显出一种轻微的绛红色调;星球表面的大片沙漠正在变黑,像是被改造成了某种黑色的海洋,人类曾试图分析它们的成分,但至今仍旧徒劳无果。
卡伦人的命运变得愈加飘忽难料,但所有人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执行侦察任务的信使船捕捉到的来自卡伦地表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少,每次记录下的都是心碎而绝望的哭号。克利兰人正在屠杀卡伦人,要将他们斩尽杀绝。人们所能拼凑起的最接近事实的猜想就是,外星人把卡伦的人类成群赶进专门建造的角斗场,逼他们战斗,然后战死,与奥罗拉号船员的遭遇一模一样。男人,女人,孩子,一视同仁。人们被迫应战,假如拒绝,便会被干脆地结果性命。人类正经历着的,是一场存亡之战,战败者只能落得种族灭绝的下场。
“超空间倒计时准备,”导航计算机的声音响起。有了上次跃迁的数据,卡特赖特进一步精确了坐标,她为本次任务设定了一次近距离出没。信使船将出没在一个理论上的临界位置,一旦超过这个范围,小飞船的安全就将受到行星引力井的严重威胁。
随着计算机倒计时接近尾声,卡特赖特开始猜测这次星系里会有多少飞船。平均数字是一百艘,其中大概有一半是信使船,剩下的都是驱逐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