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奥拉·卓兰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奋力奔跑,追逐着那辆钢铁巨怪。在她的心目中,这辆人类战车就是母星荒原之上的巨龙杰纳斯,是极具诱惑力的战利品。因此,尽管已经和共同追逐战车的四名姐妹一样近乎精疲力竭,尽管心如擂鼓,双腿酸痛,脚步发沉,肺里也火烧火燎般的难受,但她全然不顾,仍旧紧追不舍。
在这之前,李奥拉·卓兰亲眼目睹另一队将近几十人的克利兰武士对人类士兵和装甲战车发起了猛攻。只有一辆战车——就是李奥拉·卓兰满心向往的这一辆——得以逃脱,它庞大的身躯上爬满了在这场惨烈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类战士。
这辆人类战车开始全速逃离,它有着巨大的履带,能够轻松地碾过乱石堆、小型客车,甚至是地上的尸体。只是在遇到死胡同,或是被手无寸铁、惊叫着从千疮百孔的街道里涌出的人类堵住去路而不得不转弯的时候,战车才会放慢速度。
李奥拉·卓兰真希望能拥有和大祭司泰西·塔一样超凡的能力,或是哪怕能有一辆简单的交通工具也好。但实际上,她只能将身为女王后裔而与生俱来的“普通”能力发挥到极致:竭尽全力的奔跑。由于担心战车会突然转弯,李奥拉·卓兰没有选择与人类战车平行的路线,而是紧跟在后面,保持一个自己认为安全的距离。所谓的“安全”,其实只是一个相对概念。人类战士有很多次从炮塔上伸出头来,用安装在战车顶端的强杀伤力武器向李奥拉·卓兰开火,攀附在战车外面的一些战士也曾经向她开枪。只是由于战车行进得相当快,而且频频从瓦砾堆上碾过,颠簸得厉害,因此没有打中她。
在追逐途中,一些人类士兵从战车上跌落下来,但车辆没有一点要减速的意思。这并未令李奥拉·卓兰感到意外,她的族人在战争中也会这样做的。她无暇顾及这些被抛弃的人类,自有后面的姐妹会用利刃来招呼他们。
李奥拉·卓兰想象着自己亲手将剑刺进战车女指挥官心脏的情景,身体上的不适感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科伊尔对追逐坦克的克利兰人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看着这群外星人——特别是其中领头的那一个——不屈不挠地追车的样子,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科伊尔也想把这些家伙轰得粉碎,但是,开了几次火后,她放弃了。虽然加特林机枪的回转稳定器能够提供相当稳定的瞄准图像,但克利兰人似乎早就算好子弹射来的路线,轻轻松松就避开了。况且,坦克携带的弹药如此有限,科伊尔根本浪费不起。
车身上的步兵也对着追坦克的外星人狂泻子弹,但却无一命中。科伊尔命令他们停止射击,保存火力。
“还需要多长时间?”那个女记者问道,科伊尔隐约记得她叫史蒂芬。
“大概五分钟才能到达着陆区,”科伊尔告诉她,一边在显示器的地图上查看着陆区的位置,“然后再过五分钟,登陆艇才会落地。”
“之前在着陆区的那些敌人呢?要是她们还没走怎么办?”史蒂芬接着问。
科伊尔耸耸肩,“希望她们到别的地方去了。如果不能保证着陆区的安全,登陆艇是不会降落的。”
几分钟后,乔姬塔从科伊尔他们排最初隐蔽的地方飞驰而过,然后穿过城市外围最后的建筑,直奔法盟外籍军团第一装甲团起初所在的据点。
乔姬塔越跑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天哪。”科伊尔低声说。
她站在坦克的制高点上,能将一切尽收眼底。一眼望去,能看到的活人就只有前方的一百来名法盟外籍军团战士。这里曾经部署着第一装甲团的轮式坦克,旁边是供第二伞兵团隐蔽的战壕。但眼下此处已经成了乱葬岗,散落着两三千具人类士兵和克利兰武士的尸体,还有烧得只剩外壳的装甲坦克和各种战车。浓烟从燃烧过的残骸上升起,飘过附近森林的上空,融入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市上空那些大块的黑色烟云里。
那些士兵或坐或躺,明显都已精疲力竭。其中有一个大个子男人,看起来像是刚跟推土机大战了三百回合,而且还被打败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摇晃着朝乔姬塔走来。
科伊尔想从炮塔爬出来去迎他,刚要起身,才发觉自己无法动弹:腿和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该死!”科伊尔弯腰想吐,但她几个小时水米未进,吐不出来。这一路上,科伊尔全是靠肾上腺素和恐惧感的刺激才撑下来的。
一只手放到科伊尔的肩膀上,令她感到些许安慰,然后有人抱住了她。
“没事的。”科伊尔听到记者史蒂芬柔和的声音。
等科伊尔感觉好些,史蒂芬和另一名士兵把她从炮塔上扶下来。穿过满满当当地贴在坦克外壳上的士兵,科伊尔终于双腿颤抖着再次站到地面上。尽管周围没有外星武士的踪影——那些一直追击乔姬塔号的外星人仍没有赶上来——但是没有一个士兵愿意离开这架坦克,这是他们心目中的强大堡垒,是最安全的地方。
科伊尔向那名外籍军团战士迎上去,努力让自己不要摇晃得太厉害。“日安!”她用法语问候道,这是她会说的法语里唯一一句文明用语,“第七装甲团,陆军上士帕蒂·科伊尔。”
那个人遍布伤痕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伸出一只手来——一只伤得不成样子的手。但虽然关节红肿,皮开肉绽,还断了好几根手指,握手时科伊尔仍能感觉到对方手上的力量。为了不给他留下懦弱女性的印象,科伊尔握手时稍微用了些力,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很高兴见到你,科伊尔上士。”虽然缺了几颗牙齿让对方有点儿口齿不清,但科伊尔还是能听出其中的英国口音。这个士兵的声音很有活力,和他那遍体鳞伤的样子很不相称,和周围那些精疲力竭的士兵们比起来更是如此。科伊尔突然意识到,对方这种反常的兴奋可能是止痛药或类似的什么药在起作用,没准现在拿一把大锤砸在脚上他也不会觉得痛。
“她是名誉晋级上尉。”站在科伊尔身后的史蒂芬纠正道。
那人扬了扬眉毛,不过这细微的动作几乎被他那张肿胀的脸埋没了。“了不起!”他一边说一边敬礼,“一等兵罗兰·米尔斯及法盟外籍军团残余部队——就算两个团的吧,管它呢——听候你的指示。你想不想见见我们的指挥官?”
科伊尔回敬了军礼,然后转过去狠狠地瞪了史蒂芬一眼。女记者只是无辜地耸耸肩,然后不请自来地和科伊尔一起跟着米尔斯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一群外籍军团士兵围成的小圈子旁,圈子中间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他的双腿和左胳膊都被严重烧伤。这幅景象让科伊尔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上校,”米尔斯说道,“这是名誉晋级上尉科伊尔,她来自……”米尔斯转过头去看着科伊尔,剩下的半句话需要她来补充。
“我来自第七装甲团,”科伊尔接着米尔斯的话说,“我们的指挥官,斯帕克斯上校还活着,但是伤得非常严重。”
“看来指挥官的遭遇都差不多嘛。”躺在地上的人说话了,他的嘴角泛出一丝冷峻的笑容,“我是格里辛中校,第一装甲团的指挥官。很高兴知道你们的上校还活着,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抬眼看见史蒂芬,又补充道,“而且可爱的纪尧姆小姐也还活着,我真是太高兴了。”
“谢谢你,长官。”史蒂芬回答道,一时间无言以对。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士兵都牺牲了,自己却侥幸活了下来,这简直不可思议。可话说回来,这场战争本身就够莫名其妙的。
“上校现在的情况很不妙,长官,”科伊尔说道,“他被外星人的剑刺穿了,有多处严重内伤。我希望他能撑到我们返回舰队的时候。”她望了望天空,“登陆艇正赶来接应我们的士兵,也包括你们的。它们很快就会到达这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格里辛皱着眉头,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我们不知道这件事。我还以为这就是我们的‘卡马龙’。”
科伊尔并不知道卡马龙是何人何物,但是从格里辛的语气上判断,它像是和第七装甲团的‘小比格霍恩’一样具有特别的意义。
没等科伊尔回话,格里辛就对她提出了请求:“科伊尔,眼下我们没有其他军官,而我这副样子又不能带领他们继续战斗,所以我想请你来带领我的士兵。你能答应吗?”
科伊尔看了看周围这群疲惫不堪的冷面硬汉,再抬头看看米尔斯,后者朝她微微点头。“是的,长官。只要他们愿意服从我的命令。”
“他们愿意,”格里辛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他们没有接受过女军官的领导,但是现在,唯一的装甲战车要听你指挥,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吗?而且米尔斯也可以保证他们绝不会乱来。”
那名大个子战士沉重地点点头,科伊尔注意到其他人对他明显带着几分敬意。这男人的样子让人过目不忘,一看就知道他刚刚挺过一场恶斗。但是其他人的表情告诉科伊尔,事情的经过远远不是这一句话能概括的。在场如果有人能活到战争结束的话,她一定要去问个水落石出。
“照我看,现在应该进入防御状态,”科伊尔说,“可是你们的人现在全都聚在一起呢。”
“没这个必要,我们都很安全。”另外一个外籍军团战士直截了当地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
“你是什么意思?”史蒂芬追问道,“这里没有人是安全的。”
那名士兵指指米尔斯,“他和一个外星人决斗过,块头最大的那个。那个外星人把我们都放了。其他外星人也都走了。”
“是真的。”米尔斯表示赞同,为了让科伊尔相信,他接着解释,“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确实是真的。她们本来正在杀我们的士兵,然后那个大块头的外星女人来了,把我挑出来消遣了一顿。”说到这里,米尔斯指着自己的脸,“他妈的,我被她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我想我一定让她过足了瘾。然后她就和泼妇同伙们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之后她们再没来招惹过我们。”
“好吧,你的人可能是安全的,”科伊尔半信半疑地说,“但我们肯定不安全。外星人从一开始就卯足了劲儿追我们,直到刚才,还有一队外星人跟着我们出了城,只是现在看不见了。不过,我可不认为她们辛苦追了一路,会在最后关头就这么放弃。”科伊尔担心地朝身后扫视一眼,欣慰地看到一脸疲惫的尤里已经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坦克的炮塔转过来,对着外星人可能进犯的方向来回转动着,炮塔上的主力火炮也随之来回摆动。这时后舱的步兵们已经跳到地面上,有的是直接跌下来的,“我想她们是不会这样轻易让登陆艇把我们带走的。”
这时,科伊尔突然听到雷鸣一般的“轰隆”声:这是来接她们的登陆艇飞来时发出的轰鸣。
“他妈的终于来了。”科伊尔低声说道,顿时浑身放松。我们能成功的,她对自己默念着,再有几分钟就够了。
“科伊尔!”一名步兵朝科伊尔喊道。她转过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更多穿制服的士兵正沿路赶来,有的跑着,有的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走着,看上去大概有几百人。等他们走近,科伊尔才发现其中有男有女,是她们团所属师的兄弟师,第三十一装甲师的其余几支部队的战士,其中还零星夹杂着一些法盟的士兵,但是没有战车。不过看样子这群人里应该能找出个正儿八经的军官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不出所料,还真有那么一个。这位科伊尔从没见过的高级军官是位连长,是从另一支旅来的。科伊尔简要介绍这里的情况之后,这位连长开始发号施令:他以上级的口吻,正式命令科伊尔利用她的坦克和“她的”步兵,负责周边的安全——这完全在科伊尔的意料之中。同时,他对外籍军团战士们根本不闻不问,自顾自地开始组织其他幸存者分组,为登船做准备。
新来的士兵多数都由于弹药耗尽,已经丢弃了武器,所以他们现在手无寸铁。科伊尔试图说服其中一些人跑到牺牲的外籍军团伞兵那收集些武器,但是被拒绝了。连长命令她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口气还颇为强硬。
科伊尔对这家伙厌烦透顶,真想马上毙了他。她命令第七装甲团的战士们开始收集武器和弹药,作为职业军人,他们无条件地服从她的命令。不过,要是目光能杀人的话,那位不知名的连长可能已经被干掉一百次了。
看到坦克兵们迅速赶到伞兵先前所在的位置,开始搜寻武器,米尔斯对战友们说:“一旦接应我们的登陆艇到达,蓝皮肤的外星娘们就会回来,伙计们,那时我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说完,他朝科伊尔点点头,率领着战友们跟在她的后面,也开始为自己的武器搜集更多的弹药。米尔斯很清楚,大家能活到现在绝对不意味着彻底摆脱了死亡的威胁,可那个连长连这都不懂,竟然不知道在登陆艇到来之前让大家武装起来:在米尔斯看来,他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那位来自兄弟旅的连长干的白痴事情,科伊尔都能忍。但是,他还要从那辆将伤员从佛山运送到这里的破破烂烂的民用车里,把斯帕克斯、哈德利和军团其他受伤的士兵搬出来,与他自己旅的幸存战士编在一起,这时候,科伊尔抗命了。
那些没有跟米尔斯去搜集弹药武器的第七装甲团步兵和科伊尔一起,同连长派去试图带走斯帕克斯和其他伤员的士兵们对峙起来,连长不得不亲自跑过去处理交涉。“我现在命令你把你们上校和其他伤员安排上第一艘登陆艇。”连长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
“很抱歉,长官,”科伊尔从坦克的旋转炮塔里探出头来,对连长冷冷地说,“我们上校要和他的部队待在一起。轮到我们上登陆艇时,我们会带着他和其他伤员一起走,不管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是想违抗我的直接命令吗,士兵?”连长说道,灰扑扑的脸被气得通红。
科伊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真是头蠢驴,她不耐烦地想,嘴里却说道:“是的,长官。请恕我冒昧。”
“中士!”连长过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群士兵,准备运输伤员并处理不合作者,这时他对其中一位士官吼道,“把这个女人抓起来,一会儿把她押上登陆艇。”
“遵命,长官,”中士答道,带着一脸坏笑,潇洒地敬了个礼。
但当他转过头,面对着十几支齐刷刷瞄准自己的突击步枪时,脸上的坏笑一下子就消失了。中士抬起头,看见科伊尔的加特林机枪也指着自己。
“你们这是叛乱!”连长恼羞成怒,喘气声都粗了,“中士,拿下她!”
“长官,”中士瞪着这些剑拔弩张的第七装甲团战士,底气不足地说,“我们没有武器。按你的命令,在出城时都扔掉了。”
连长的脸色已经气得铁青,他转过头去,咬着牙对科伊尔说道:“你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
“连长,”科伊尔答道,“对我来说,这可能正好是种解脱。”她的手指放在加特林机枪的扳机上抖个不停。她真想一枪干掉这个蠢蛋,但她舍不得浪费子弹,马上就会需要大量弹药了。“但是,如果你们能不老在这唧唧歪歪骚扰我们的话,一会儿克利兰人来了,我们还能替你们保住小命,长官。”
连长一声不吭,转过身大步走了。他大吼大叫地对自己的士兵发布命令,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他们身上。
与此同时,装甲兵和外籍军团战士们一起迅速地搜集到足够的武器和弹药,为着陆区的防御做好了准备。一切就绪后,科伊尔点了点人数,总共有一百二十人左右,差不多是一个步兵连的人数——将近两个作战旅的兵力,最后只剩下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