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击队伍里那些太过年轻,缺乏经验或者仅仅是运气不好的武士们被逐一淘汰,一开始尾随人类的大队武士现已渐行消蚀。李奥拉·卓兰知道,优胜劣汰的过程同样正在人类的队伍里上演着:虽然之前又加入了几辆巨型战车,但其中一些已经损毁,能够存活至今的人类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幸存者。
尽管其他武士也已成功摧毁其中几辆战车,为自己赢得了荣耀,但同时她们也无一例外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更重要的是,勾起李奥拉·卓兰饥渴欲望的那头猛兽,她第一次见到的那头,直到现在还活着。它的指挥官诡计多端,技艺不凡,能将她置于死地将是一场莫大的胜利。境况愈艰,挑战愈大,于她的肉眼心眼之中,荣耀便愈发光华璀璨。李奥拉·卓兰攀上了一种人类无从知晓的狂喜极限,她的灵魂兴奋地颤抖起来。
现在最大的挑战就是接近坦克,进入手雷的投掷范围。虽然李奥拉·卓兰觉得用刀更顺手些,但那战车的装甲壳极为厚重,连她的活钢刀刃也可能奈何不了。所以手雷成了唯一的选择。李奥拉·卓兰只有一颗手雷,如果不能百分之百确保击中目标,她是绝不会冒险把它扔出去的。
李奥拉·卓兰带领六名武士组成的队伍取道一条平行的街道,冲进人类队伍所在位置前方的一幢建筑里。人类已经加快了行进速度,像是要在某个确定的时间赶到什么地方似的。李奥拉·卓兰越来越担心自己会失去这个机会。她不惧死亡,但她还没能为女王之名添就一笔荣耀,不想就此白白牺牲自己这副躯壳。对李奥拉·卓兰来说,这一点至关重要,甚至连那些与她心意相通的姐妹也没有像她这样强烈的体悟。只因她生自女王之腹,是她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自李奥拉·卓兰出生的那天起,还从未见过母亲的肉身,但她们又何需相见呢:通过自己的心灵,通过那融贯灵魂的血歌,她就能洞悉母亲的心意。
李奥拉·卓兰爬上一处破损的阳台,刚好能窥见下面的街道又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就在这时,另一队武士突然抢先发动了进攻。
科伊尔的特别行动小组刚刚开进一处渐行渐窄的街道,正要绕过一大群堵住来路的难民,变故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
“手雷!”有人尖叫道。只见一只发光的青色圆球从一幢建筑的上层窗口划出一条抛物线,端端正正落在科伊尔坦克的引擎舱板中央,发出白热的光来。
没等它炸成一团火光四溅的蓝色霹雳,就有一位跟在坦克后面的装甲步兵扔下武器爬了上去。他一把抓住那颗手雷,痛苦地尖叫起来,好像那东西正炙烤着他的手掌,但最后他好歹还是把它从舱板上弄了下去。那战士紧接着从坦克后部纵身一跃,可那武器还没等他两脚着地就引爆了,电闪雷鸣般炸得火星漫射,将他的身体瞬间焚化,方圆三米内的人和物品无一幸免,尽成焦炭。乔姬塔的尾部装甲被烧黑,甚至还有几处被熔穿,但坦克得以逃过一劫。
那名战士炭黑的尸体刚刚倒地,几十个克利兰武士就从右侧沿街的建筑里“呼啦啦”涌出来,杀进这群疲惫不堪的步兵之中。
这一击固然出其不意,但科伊尔的战士也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况了,他们立刻就做出了反应。就在那些克利兰人不停地抛出致命的投掷武器,飞起长刀连刺带砍的时候,人类战士在近距平射范围对她们发起一通炮火猛击。
史蒂芬刚刚瞄准其中一个克利兰武士,突然间被恶狠狠地推倒在地。她挣扎着要翻过身来,但怎么也翻不过来——一只脚踩在史蒂芬后背正中央,把她和压在她身下的步枪一起牢牢钉在地上。她用力拧头,刚好能看见那个克利兰人,看见对方正挥着一柄闪着氤氲微光的长刀,直朝她的后脖颈砍来,眼看就要让她身首异处。
但那刀刃终究没能碰到史蒂芬。乔姬塔的加特林机枪喷出三发子弹,那克利兰人的整个胸膛随即消失在一团喷溅的绯红中,身体也被炸成好几段,最后,这个差点要了史蒂芬命的家伙变成一滩肉泥,“噼里啪啦”地掉在她身上。史蒂芬怒气冲冲地骂了两句,挣扎着爬起来,跑到科伊尔的坦克身后,准备随时保护它免受另一枚手雷的袭击。与此同时,伴随着坦克加特林机枪的咆哮,史蒂芬身边的步兵们正继续着与外星人的搏斗。
队尾的一辆坦克也遭到一枚克利兰手雷的袭击,毫无征兆地被一团亮如日冕的闪电点燃了。里面的乘员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那辆坦克轰然爆炸,把所有人——不管是人类还是克利兰人——统统掀翻在地。炮塔像个巨大的玩具,翻着筋斗被掀上了天,落下来时正好砸在一群打作一团的人类和克利兰人身上。
队尾的另一辆坦克也遇到了麻烦。史蒂芬看见,它在那辆熊熊燃烧的坦克前面不远处停下来,舱盖“砰”地掀开,里面的乘员争先恐后往外爬。克利兰人的投掷武器如阵雨般袭来,三名乘员无一幸免。
“继续前进,该死的!”科伊尔的尖叫声穿透这场狂暴的骚乱传进史蒂芬的耳朵。的确,乔姬塔从没停过,连减速也没有。史蒂芬猛一转身跑着跟上去,同时呼喊着幸存的同班战士,要他们也赶快跟上。
架在炮塔顶的加特林机枪从来都不是狙击用的,但科伊尔已经尽全力了。克利兰人和人类战士紧紧纠缠在一起,她只要开火就难免打中自己的装甲兵。科伊尔开枪打死了那个眼看就要砍掉女记者脑袋的克利兰人,又成功干掉另外几个。但是坦克的火力优势根本无法充分发挥,如果换用威力更强的武器,只会把营里好不容易集合起来的幸存者再轰掉一半。
敌人已经够难应付了,可时钟依旧不依不饶地走着,对于科伊尔他们来说,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头脑中倒计时的声音,倒数着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被无助地丢弃在这个了无希望的星球上。他们纠缠不起。心脏被利刃刺破会死,错过撤退时间同样也会死。
“继续前进,该死的!”科伊尔对后面的部队尖叫道。“曼尼,”她又对驾驶员说,“不管碰见什么,别他妈停下。一直前进,要不然我们就得玩儿完。”
“明白,”驾驶员用颤抖的声音说,“盖瑞欧文,”他又低声添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科伊尔觉得曼尼快要精神失常了,而且她知道,自己也离崩溃不远了。
乔姬塔身后的大部队被甩得远远的:那些士兵只顾着不要被闯入队伍中间的克利兰人杀死,却忘了如果错过登陆舰,他们照样会死。
科伊尔再次开启坦克上的扩音器,喇叭里轰然响起她的声音:“脱离接触!脱离接触!”
她的命令得到了回应,战士们开始拼命挣脱缠住自己的对手,潮涌般向外冲突。身处混乱边缘的战士得以掉头追上科伊尔的坦克,但对许多人来说,不杀死这些克利兰人他们根本逃不了。到了这个时候,大部分步兵手里的弹药要么是所剩无几,要么干脆打得干干净净。可要论近身搏击,他们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这些克利兰人:外星人的刀比这些人类对手挥舞的刺刀和短刀不知要强多少倍,她们利爪的杀伤力也绝不亚于任何带刃兵器。
科伊尔透过眼角的余光看见,与她并行的弗雷德里克森的坦克后面,又有一支较小的克利兰人队伍从隐蔽的建筑里冲出来。科伊尔把机枪掉个方向,弗雷德里克森也同时转过身去,但那些武士已经太近了,就算把枪管压到最低也射不着她们。“打死她们!”她指着这群克利兰人扯着嗓子叫道,希望能有几个步兵击毙她们。
然而科伊尔听到的却是一阵急促的“砰砰”声,只见慌了神的弗雷德里克森用上了坦克上的近距防御迫击炮,一连射光了他最后的六发炮弹。一名克利兰武士趁机跑上前来,把一颗发光的手雷一把放在他坦克侧下方的履带后面。
“不,你这该死的蠢货!”科伊尔看见几颗炮弹以弧形路线从弗雷德里克森的坦克里飞出去,她不由尖叫起来。这些榴弹的去向告诉她,弗雷德里克森试图瞄准的,不仅是正祸害他坦克的那几个外星人,还包括街上的其他人。干得真叫好,科伊尔恨恨地想,除了一点之外——他们自己的人大部分都在爆炸范围内。
“卧倒!”科伊尔通过扬声器大喊,紧接着自己也跳进炮塔并“砰”地一声扣上舱盖,“有袭击!”
史蒂芬一直在射击。她把目标锁定在那些距离周围的人类较远的克利兰人身上,只要确定自己不会失手误伤战友,她就端起步枪,放心大胆地扣动扳机送她们上西天。
然后史蒂芬听到一阵奇怪的“砰砰”声。她在卡伦星着陆之前采访过几位装甲兵,从他们的讲述中,她对坦克装备的武器有了充分了解。而且,史蒂芬之前听到过坦克使用这种武器时发出的声音,因此她瞬间就想起来:这是自卫迫击炮。一秒钟之后,她意识到这是坦克的近距防御武器。没准儿自己就在爆炸半径内,而且四下空空荡荡什么遮挡物都没有。
史蒂芬听见科伊尔通过坦克扬声器喊了句话,至于喊的是什么,她没听见,也不在乎。她在离自己最近的几位战士肩上拍一下,引起他们注意后,立刻冲进科伊尔的坦克和坦克左侧最近的建筑物之间,躲在一个狭窄的缝隙里,让坦克巨大的车身为自己挡住迫击炮弹的袭击。就在这时,炮弹在史蒂芬身后齐腰高的地方炸开,将她掀翻在地。
就在史蒂芬试图爬起来的时候,科伊尔坦克旁边的那辆坦克跟着也爆炸了。
弗雷德里克森的坦克爆炸时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把科伊尔的脑袋狠狠地撞在舱口内栏板上,要不是戴着头盔,这一下非让她颅骨骨折不可。还好,实际上除了爆炸造成的暂时性耳聋和剧烈头痛,什么后遗症也没留下。
乔姬塔所有系统毫发无伤,但坦克指挥官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慰藉。科伊尔眼睁睁看着街上这场惨烈的场面,只能狠狠地咬住嘴唇,硬是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和嗓子眼里上涌的胆汁憋了回去。弗雷德里克森的榴弹炸开时,将混战在一起的克利兰人和人类战士一起送上了西天。但这还不及弗雷德里克森的坦克爆炸时那么惨:那个放手雷的克利兰人运气简直好得不可思议,因为她恰好把它安在一块燃料电池的上方。由此引发的爆炸整个轰开坦克的右尾部,爆出一团颇为壮观的大火球,将大多数没被那几颗手雷炸死的幸存者也送上了西天。
科伊尔很高兴弗雷德里克森死了。就算他不被那颗克利兰手雷憋在坦克里给活烹了,她也得亲手杀了他。但此刻,对于那许许多多不得不被抛在后面的人,科伊尔只能怀着愤恨的怒火,硬起心肠,不论是死去的,还是受了伤的,或者仅仅是精疲力尽再也跟不上的,都只能由他们自生自灭了。科伊尔已经无力再保护他们,而且,如果这样拖拖拉拉地走下去,所有人恐怕都只有死路一条。
假设不碰上任何严重的阻碍,按照驾驶员的行进速度,乔姬塔是可以勉强按时到达撤离区的。但现在情况显然不是这样。
坦克沿着街道开出去五十来米,拐过一个路口,科伊尔突然说了句“停下,曼尼”,然后她推开舱盖警惕地站起身来,面向一直追随她到现在的战士——只有少部分战士死里逃生,一直跟到现在。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搭载着斯帕克斯上校、哈德利中士和其他伤员的那辆民用厢式货车居然还一路跟着她。克利兰人对它完全视而不见,像是觉得根本不值得为它花费精力似的,而弗雷德里克森的坦克爆炸时,那辆车又正好离得够远,没受到严重的损伤。
科伊尔还能听见从身后传来的尖叫声,但那是伤者痛苦的哀嚎,还是更多克利兰人的到来激起的惊叫,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上来!”科伊尔对那些步兵说,嘶哑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了出去。
但是,有那么一会儿,坦克阴影下那些精疲力尽,气喘吁吁的步兵一个都没动。科伊尔刚要重复一遍,就看见那女新闻记者笨手笨脚地把步枪挂到脖子上,攀着左侧车身上了顶层舱板。女记者转过身来,示意周围其他战士也照样爬上来,还尽力帮着将他们往上拉。一两分钟后,第七装甲团的幸存者就全都爬到科伊尔的坦克顶上。他们抓着车身和炮塔上够得着的凸起处,拉着彼此的身体,以保持稳定。
“我不管你们怎么做,”科伊尔对他们喊道,“别松手就行。要是有谁掉下来,我们是不会为他停下的。”科伊尔与那女记者的眼神相遇,看见她对自己点点头。这位记者就靠在炮塔壁上,离科伊尔舱顶的位置不远,她一手抓着装有乘员装备和备用配件的炮塔架,一手握着她的步枪。
“尤里,”科伊尔通过头盔内的对讲机对炮手说,“注意我们前方,我会看住后方。”说着她转动加特林机枪,让枪口正好越过蹲在引擎舱盖上步兵的脑袋,指向坦克的后方,然后对驾驶员说:“走,曼尼。能开多快就开多快。甭管碰上什么都不许停。”
“就这么把他们留在后面?”曼尼问,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又像是愧疚地自责。
“你还想回那儿去么,曼尼?”科伊尔对着麦克风说,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希望簇拥在周围的这些步兵听到。
可是,他们是不可能听不见的。所有人都把脑袋拧到一边,每张脸上都写满耻辱,许多人的面颊上还挂着泪痕。被他们丢在身后的是伙伴,是朋友,甚至对某些人来说,是爱人。但他们没有人愿意再回去,一个都没有。他们听见了科伊尔的话,却假装没有。
曼尼再也没说一句话,默默开动了乔姬塔。沉重的装甲车开始加速,残破的履带发出“吱嘎哐啷”的噪声,完全将强劲的马达发出的低声呜咽淹没了。
科伊尔最后听见的,是克鲁霍尔特兹少尉的叫声。那声音分外清晰,恍惚中她觉得那人就站在自己身边。他的腿部被击中,无法跟上队伍,也成了被遗弃者中的一员。
“科伊尔,你这天杀的!”科伊尔听见他在尖叫,“你这天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