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伊尔已经精疲力尽,可她不能停下来。战争打响时第七装甲团有三千多人,而如今,算上一路上加入她队伍的所有幸存者——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来自其他作战单位——兵力也已骤减到几百人,还不到一个营的人数。使用数据链的车辆是克利兰飞船的重点打击目标,军官们当时要么坐在车里,要么在车辆附近,所以现在已经所剩无几。目前还能打仗的高级军官,只剩下科伊尔之前遇到的步兵少尉克鲁霍尔特兹。这种情况下,本应由这位少尉代任临时指挥官,但斯帕克斯弄清陆军部队遭受的损失程度后,立刻将科伊尔名誉晋升为上尉,这个烂摊子就这么被扔到她手上。然后斯帕克斯就晕了过去,到现在也没醒来。他还在苦苦支撑,靠的仅仅是他那十足的倔脾气。大家找来一辆被遗弃的民用车充当救护车,斯帕克斯就躺在后车厢里,随着车身颠来簸去,和拼命逃离这片人间地狱的士兵们一起,进行着越发险象环生的大逃亡。
包括科伊尔的乔姬塔号在内,全团上下仅有四辆坦克从那场战役中幸存下来,并且保全至今。营救上校之后,科伊尔又找到六辆坦克,但其中三辆又被一队人数不多但斗志坚定的克利兰武士摧毁了。科伊尔的队伍行进速度很慢,一方面是因为队伍里大部分士兵是步行,另一方面则要“感谢”一批批从城市废墟里涌出来的难民,他们大都是被更多的克利兰武士驱赶着跑出来的。科伊尔觉得自己有责任尽全力保护这些平民,因此行进速度被一再拖慢,坦克也因此更容易遭到克利兰人和她们凶猛异常的手雷袭击。
科伊尔本可以带领队伍开出城外,在那里坦克对付起敌人来更有优势,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和师里其余的幸存者取得联系,不过前提是先找到他们。
她们一路深入佛山市中心,沿途所见如同一场噩梦。科伊尔看到,原师指挥部所在地已经变成一堆烟尘滚滚的废墟,这情形再明白不过了:整个师,甚至整个军团,几乎已经全军覆没。
科伊尔还找到师里其他几个旅编制下的几支部队,但加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小撮人而已。她能听见其他城区零星爆出的枪声,确信城内还有其余的小股幸存者,却不打算为寻找他们耗费更多的气力,牺牲更多的生命了。
她要想办法把她的人撤出佛山城。
“军团这次倒大霉了,”她对克鲁霍尔特兹少尉和集合在乔姬塔前的其他几位高级士官说。科伊尔本不愿意冒险停下来,虽然讲几句话花不了几分钟,但尾随追击的那几个克利兰人随时可能赶上来。可是她别无选择。他们需要集思广益,制定一个新的行动计划。“我们得掉头出城。”
“我们不能那么做,”克鲁霍尔特兹争辩道。其实他比科伊尔还累,在地球幸存者的队伍缓慢深入佛山城的这一路上,他不得不和他的部队一起艰难行进,在瓦砾废墟里跋涉,穿过被炸弹震得晕头转向的人群。“如果我们能找到雷将军,他就能——”
“他死了!”科伊尔厉声反驳。“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看看这儿,”她挥挥胳膊,指向他们四周。师指挥部车辆隐蔽的整个街区几乎已化作齑粉,所有建筑无一幸免,只剩下大不过拳的碎砖块和燃烧的余烬。相比之下,克利兰飞船对她们排的攻击虽然猛烈,却只能算是一次轻柔的抚摸。科伊尔知道,如果有人坐在师指挥部的车里被埋在瓦砾下,他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但已经没有时间搜索幸存者了。“兵团指挥部肯定也是这样。面对现实吧,少尉,我们现在是孤军奋战。”
年轻军官气势汹汹地刚要张嘴反驳,科伊尔的炮手尤里突然敞开炮塔上的舱口对她喊道:“科伊尔!我们收到了舰队的激光传讯!”
“真他妈太棒了!”科伊尔跳上乔姬塔就往舱顶上爬。通常情况下她可以通过头盔内置的无线电装置通话,但现在无线电通讯全部失灵,她只能插上头盔的传输线建立线路连接。
“我是上士……重来,”科伊尔急急火火地说,“我是第七装甲团团长科伊尔。请讲。完毕。”
“科伊尔,”一个女声飞快地说,“这是艾丽塔号。我只有九十秒,然后通讯就会中断。好消息是运输船将前来接应撤退的地球和法盟部队,但你们必须赶到其中一个着陆区。最近的是……”她一口气念出好几个坐标来。这个地点就在科伊尔他们一开始所在的部署地附近。“登陆舰着陆前你们还有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科伊尔叫起来,“他妈的四十分钟回到那儿简直是放狗屁!”他们一路上趟过平民逃难的湍流,击退了紧追不舍的克利兰人,花一个多小时才走了现在这么远。
“另两个空降区在——”那女声对科伊尔的抱怨充耳不闻,又接连读出几串坐标。这两个地点没有一个在佛山城附近。“四十分钟。请传达命令。注意,还会有第二波克利兰飞船来袭。她们将在……”
信号突然中断了。
尤里看着科伊尔,一脸的难以置信。科伊尔扯掉头盔,抬头望着天空,只见燃烧的市中心升起的浓烟与灰烬依旧弥漫天际,像是一锅女巫调制的药剂。“你他妈让我们歇会儿行不行?”她对天吼道。不知她是喊给哪位天神听的,还是喊给上帝听的,总之只要对方在听就行。
“出什么事了?”克鲁霍尔特兹问,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头顶那片脏兮兮灰蒙蒙的烟尘。
“他们召回了运输船,要派登陆艇下来接我们,”科伊尔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但我们只有他妈的四十分钟时间赶到着陆区,那该死的着陆区就在我们出发的地方!要是这还不算倒霉,那我再告诉你,还有更多的克利兰人在往这儿赶呢。”科伊尔丧气地把头盔往舱顶上一摔,又重新扣回到头上。“让你的人把所有用不着的东西都扔了,少尉。他们得快点走才行。除了武器和弹药,能扔的都扔了:防弹衣、水,只要是在这四十分钟里没了也死不了的东西,统统丢掉。派十来个跑得快的当我们的耳目,到前面去探路,免得坦克被人伏击。要是有克利兰人在哪个拐角后面或是哪栋房子里藏着,我可不希望等她们开始扔那些该死的手雷时才得到消息。”
“你不会把我们丢下不管吧,科伊尔?”克鲁霍尔特兹不太确定地问。
科伊尔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们得跟上,少尉,”然后她的口气稍稍缓和了些,“听我说,我不是不可以让你手下的部分士兵到坦克上来,可是一旦遇上克利兰人——那是迟早的事——炮塔和引擎舱板必须清空。否则我们可就进退两难了:要是动用主炮,炮口冲击波会把你的人震死;可要是等着你的人撤走,我们就只能等着被干掉。现在就行动吧,一秒钟都耽搁不起了。”
“盖瑞欧文,”克鲁霍尔特兹和他的副排长飞奔而去,对那些步兵狂吼出一大串命令。他们中许多人刚开战的时候都不是步兵,但战车成了一堆废铁,行军只能靠双脚,杀敌只能靠步枪,这样的兵,不是步兵又是什么呢?
通常科伊尔会向其他坦克指挥官询问他们的弹药消耗情况,然后花些时间把这些弹药做个最佳分配。她的坦克现在只剩下十发主炮炮弹,而且全都是对打击步兵毫无用处的穿甲弹。更糟的是,近距防御迫击炮的弹药已经全部用完,加特林机枪和并列机炮的弹药只剩下两千发:连续射击也许只够打二十秒。但现在情况紧急,已经没有时间重新分配弹药了。
“弗雷德里克森,”科伊尔对另一辆坦克的指挥官说,“我们俩在前面负责护卫。你的坦克控制住右路,我来看住左路。霍伊特、加加林,你们两个断后,把步兵大部队夹在我们几辆坦克之间。我会让少尉把所有跑得快的士兵都找来,组成散兵线到前方去侦查情况。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可别压着谁,也别让这些步兵拖慢你们的速度。一刻不停地跑吧。要是误了点,可就赶不上来接我们的那班车了。又有一批蓝皮娘们儿马上就要从天而降,跟她们呆在一起是什么后果这不用我说。大家有问题吗?”没有人提问。“那就赶紧上路吧!”
史蒂芬一路上拼命地追赶着前面的坦克,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场荒诞的噩梦里。装甲兵们本来安排她坐在半路捡的那辆民用车上,跟斯帕克斯上校和哈德利中士待在一起,可她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一位被克利兰投掷武器割裂臀部的装甲兵。受伤的当然不止这名士兵,其他伤员只有尽力跟上。所有人都明白,根本就没有投降这回事,所以只能竭尽全力跑着,走着,拖着步子往前挪,没受伤的自己走,受伤的则由没受伤的士兵搀扶着,继续往前走。
史蒂芬没当过兵,可就像那句老话说的,她没吃过猪肉,但这回算是见识过猪跑了。而且这次的经历已经改变了她的一生。史蒂芬的摄像机每分每秒都在记录着,每当遇到新的恐怖场面,她甚至还会低声添加几句语音附注。她还学着周围那些经验丰富的步兵的样子,把枪握紧,抵在肩膀上,观察着自己这一侧街道的建筑上所有的门窗。她甚至还打死了几个其他战士都没看见的克利兰人:作为一名记者,史蒂芬在捕捉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方面有的是经验。她被随便塞到一个步兵班,一开始战友们都把她当累赘看。但一个克利兰人趁没人注意,起身正要朝窗外扔手雷的时候,竟然被史蒂芬一枪命中。从那以后,战士们对她就刮目相看了。
可是史蒂芬很累,这场看似没完没了的战争让她精疲力竭。她厌倦了好不容易走过一条条满目疮痍的街道,穿过四散的废弃车辆、尸体、玻璃和瓦砾,结果却发现前面是条走不通的死胡同,只得倒回头,连走带跑地回到来时的那条路上。她的身体状况还不错,直到现在都没掉队,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佐藤对健身的狂热。她就这样跟在科伊尔的装甲巨兽后面,继续着痛苦的跋涉,艰难地挪动脚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饱受硝烟和浊汗侵袭的眼睛刺痛不已,舌头像是裹了一层尘土似的干涩难忍。由于长时间握枪,史蒂芬的肩膀开始火辣辣地痛,手里的枪也变得像铅锭似的沉重。她还总是被瓦砾和各种残片绊倒——还有尸体,许许多多的尸体。
但史蒂芬拒绝停下。她绝不会停下。
李奥拉·卓兰停住脚步喘息了一下。她的身体颤抖着,却不是因为疲惫或疼痛。她全身的肌肉和心脏一起,因为纯粹的欣喜而狂跳不止,这种感觉是她此生绝无仅有的。李奥拉·卓兰正带领一队武士追击几辆巨大的人类战车。在这些战车的引领下,一队人类战士正徒步穿越城市,但奇怪的是,他们朝这座大都市的废墟深入一段距离后,又掉转方向原路返回了。
在开始追击这些战车前不久——当时泰西·塔已经独自离开——李奥拉·卓兰遭遇到另外一队人类装甲车,那些战车个头比现在这个要小,同样也有轮子。李奥拉·卓兰带领姐妹们发起进攻,那些人类奋勇顽抗,最后还是跑掉几个。武士们本可以对这些人类穷追猛打,但最终还是放他们走了。不妨将这荣耀留给其他武士,李奥拉·卓兰年纪不大,有时还有些莽撞,但她凭着自己的聪颖,已懂得与姐妹们分享杀戮的荣耀所带来的那份尊严。
那场仗打完,卡玛尔·乌泰就去找泰西·塔,和她一道执行任务去了,寻求新挑战的工作自然就留给了李奥拉·卓兰。附近城郊传来的重机枪开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那里显然正在打一场硬战。她向枪声传来的地方奔去,血液与姐妹们的一起欢唱着,那是她的子民决心奋战至死时才会唱响的合奏。其他武士同样也感受着这份激情,不约而同地向那让人兴奋的地方跑去,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竞赛,个个争抢着要做第一个撞线的冠军。
李奥拉·卓兰被几个武士赶上了,不过输掉这场赛跑的失望心情并没有烦扰她多久:这些武士一心只想取胜,完全没有顾及自己能不能活到跟敌人交手的时候。她们莽撞地转过一个拐角,却迎头遭遇到一辆前所未见的巨大战车,并在它泄出的炮火洪流中瞬间灰飞烟灭。
李奥拉·卓兰把身体紧贴在一堵厚实的砖墙后面,一直等到那战车停止开火。它在那儿停了一阵,就像车里的人知道李奥拉·卓兰藏在那儿,正等她现身似的。但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喊叫和“叮叮咣咣”的噪声,那辆战车和随同的人类战士又重新出发了。
那些人刚拐过一个路口,李奥拉·卓兰就小心翼翼地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眼前的情景之血腥和惨烈,是她前所未见的。街道上躺着几百个被屠戮的武士,这些帝国子民残破的躯体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杰纳斯(一种生长在母星荒原的恶龙)摧残过似的。李奥拉·卓兰带领着自己的武士们,一步一留心地穿过残留的遗骸,脚上的凉鞋浸满了鲜血。她们在死去的姐妹身边一一跪下,慰之以最后的荣耀:将死亡的奖励授予少数几位重伤的武士。因为就在姐妹的匕首刺入她们尚未停止跳动的心脏的那一刻,那些得享死亡之礼的武士将听到女王对她们灵魂的召唤,召唤她们飞往上界与上古先贤并肩而跪,沐浴在她不熄不灭的爱的光辉中。
仪式已经完成,下一步行动再无悬念。她们分为几个猎杀小队,追踪那只人类巨兽和它的随行战士。李奥拉·卓兰并没有因人类对姐妹们的血腥屠杀感到丝毫悲痛或愤慨,她感受到的只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喜悦,急欲手刃那只猛兽的渴望在她心中熊熊燃烧——为的不是复仇,而是那份荣耀的嘉奖。在古时候的母星,每当有武士杀死杰纳斯,她总会收到以她之名赐予的无上荣耀。而今若是一位或一群武士得以击溃她们正在追逐的这只猛兽,荣耀之光亦将加于其身。在这场挑战中,惟有那些最凶猛最无畏的武士才有胜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