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竟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头脑是否清醒了,这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可不多见。眼下她坐在一艘刚从苏比克湾号运输船上派下来的登陆艇里,被一根安全带捆在躺椅上。登陆艇从运输船的船腹里直降而下,一头扎进卡伦大气层的时候,史蒂芬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只疯狂大雪橇上,没头没脑地向着地狱冲去。为了支援卡伦的地面防御,地球舰队带来了两支重型装甲师,一道前来的还有六名随行记者。作为随行人员之一,史蒂芬隶属于第一装甲警卫师麾下的第七装甲团。这支装甲师是由美裔和俄裔成员组成的奇特混合体,但就像他们的兄弟师,在旧日的印度军队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第三十一装甲师一样,第一装甲警卫师也是地球方面能召集起的最为训练有素的重型装甲师。第七装甲团的前身就是人们常说的第七骑[1]——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将军[2]最后的旌麾,人们常因自己立场不同而对其褒贬不一。在当年的小比格霍恩战役[3]中,卡斯特将军率领着这个团浴血奋战,最终却尸横遍野,全军覆没。历史上,这个团一直负责为其所在的师部执行侦察和安保任务,鉴于现代战场的需要,几年前上头决定将它改造为一支重型装甲旅。这支队伍原有番号不变,与番号一同保留下来的,还有它“冲锋陷阵先头兵”的美誉。
第七装甲团将一如既往地在卡伦星上率先着陆,在这场战役中充当先头部队。卸下这支部队后,登陆艇会再次返回运输船搭载第二批陆战部队。假若克利兰人在卡伦着陆,第七装甲团就处在地面作战行动的最前沿。得知这一消息后,史蒂芬当即决定要随他们同赴战场。
可是现在,登陆艇像穿越龙卷风一样尖声呼啸着穿过大气层,史蒂芬跟着满船的人和货物一起猛烈地颠簸着,震动着,她简直不明白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且,史蒂芬还挂念着头顶上的那场飞船大战。登陆艇朝地面运送士兵前,她和团长有过简短的谈话。从团长透露的信息来看,地球舰队简直就是径直跳进了一台巨大的飞船绞肉机里,而且在这之前这机器已经将几十艘飞船碾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球。运输船从入系跃迁点火速奔赴卡伦上空空降点的过程中,敌人并没有派出飞船进行拦截,这让大家庆幸不已。但低轨道还残留着大量敌舰,它们正对地球舰队和法语国家同盟的残余飞船发起回击。这一切让史蒂芬不禁担心起佐藤来——这真不是她的风格。
和一群不要命的装甲兵一起坠入大气层的时候,心里想着佐藤能让史蒂芬暂时忘记害怕,摆脱那些纷乱的思绪。我对一郎到底是什么感觉?她悄悄问自己。他们的关系当然已经超出友情的范畴,但她能说自己爱他吗?就算是爱,就算是他们能双双逃过这一劫,又能怎么样呢?佐藤的意思史蒂芬已经很清楚了——他想继续当他的海军。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次战端一起,军队里的每一个人面临的都将是漫长的兵役,而且,如果总统获得国会的支持,大举征兵也是有可能的。虽然史蒂芬和佐藤在过去一年中共同经历了很多事,两人曾一度同呼吸共命运,但身为新闻记者的史蒂芬和一头扎进军旅生涯的佐藤无疑将奔往不同的方向——佐藤的舰队远在高空,史蒂芬却乘着这艘登陆艇飞向地面,冥冥中仿佛印证了这一点。姑且不谈他们两人到底有多么相爱,就算史蒂芬下定决心要安定下来,组建一个家庭——实际上她还没做好跨出这一步的准备——她真的愿意做一名海军的妻子吗?佐藤外出执行任务一去就是几个月,她真的忍受得了吗?
想到这里,史蒂芬心眉暗蹙,因为这些问题她一个也答不出来。可她心里毕竟放不下佐藤,觉得应该跟他好好谈谈这事。如果两个人都认定彼此最好还是做朋友,那没问题。但如果仍有可能在朋友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史蒂芬也是不愿错过的。她还没遇到过像佐藤这样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就这样轻易放手。
在自己身赴险境,吉凶难料的时刻,史蒂芬却在为佐藤的平安向上苍默默祈祷。
阿琼·雷中将憋了一肚子的火。作为地球陆军——眼下正向卡伦地面直降的两个装甲师所属的总兵团——的指挥官,雷负责这场战役中整个地面战场的作战工作。特尔南是地球远征军的总指挥,雷自然也是他的下属,但等特尔南上将的运输船将雷的部队全部运抵地面后,接下来的工作就几乎只能全靠雷自己了。本来他最担心的是克利兰战舰会在部队着陆的过程中攻击运输船,但等登陆艇按照部署驶向地面,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有另一场仗要打。
“很抱歉,将军,”卡伦国防部队的准将又义正辞严地重申一遍,声音里可一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但未经许可,您的部队不得在此着陆。我方外交部门现在就要向地球大使馆递交外交声明,对你方舰队侵入我方领空表示严正抗议。”准将摇摇头,继续说道,“无论如何,我们绝不允许地球地面部队涉足我们卡伦的领土。”
“我的上帝啊,兄弟,现在就在你脑袋顶上,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雷拼命压着心里的火问道,“法盟舰队损失惨重,如果敌人企图登陆作战,法盟很可能阻止不了她们。要是现在不在地面上部署兵力,巩固防御,我们很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要和法盟指挥官通话,我会想办法让他说服你——”
“将军,”那准将粗鲁地打断了雷中将的话,难得有机会碰上一位来自另一星球的军队高级军官,能狠狠杀杀对方的威风,他心里很是受用,“法盟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他们在这儿不过就是为了和我们的海军进行联合军演。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有关敌军活动的报告——”
“从你那头传过来的背景声音里我都能听见那该死的空袭警报,你这个白痴!”雷大吼道,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他之前跟地球大使馆的普加乔娃大使联系过,对当前卡伦政府的混乱状况也不是一无所知——可这也太过分了。坐在一艘向地面呼啸而去的登陆艇里,被安全带捆在作战椅上,还要心平气和地跟这个蠢货讨价还价,除了圣人,谁也没有这样的耐性。“准将,让我给你讲讲清楚,”雷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要把我的部队空降在刚才传给你的那个坐标上,我还要占下同盟外籍军团在佛山郊外部署地左翼的阵地。”
卡伦的首都位于北半球,是一座相对较小的城市,而佛山则是这个星球最大的人口中心。在这座繁忙的大都市里,阿拉伯人和中国人几乎各占一半。城市中心的高层写字楼鳞次栉比,得意洋洋地展示着它们华丽炫目的视频条幅;一座座清真寺勾画出闹市区的外缘,寺里的叫拜塔耸起优雅的尖顶,与那些高楼大厦分庭抗礼,又和它们一道在这座城市的天际勾勒出一道壮美的风景线。城市主干道轮辐似的从市中心辐散开来,沿街的住宅区和商业区杂然并置,有宝塔式建筑,也有洁白或棕褐墙面的砖石结构,上面还雕刻着精巧的涡卷纹样——在地球上那片被称做“中东”的地区,这曾是许多城市建筑上最富特色的雕饰。
雷知道同盟还会在佛山部署另外三个师,同时,余下的五个师将分兵驻守其他三个较大的人口中心。想要抵御一场行星规模的进攻,这样的兵力覆盖着实有些单薄,可他们也实在是捉襟见肘,无兵可派了。远离本土的同盟部队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卡伦会增援些准军事部队,但卡伦的陆军和海军一样,都没有多少实际战斗力,全部武装力量加起来也不过是三支轻型步兵旅和几处老旧的太空防御系统。
“还有件事你得给我听明白了,”雷继续说,“你要对付的是两支重型装甲师的指挥官,随你们用什么手段,只要卡伦部队敢骚扰我的部队和运送他们的登陆艇,”他凑到视频采集器跟前低声吼道,“我就让他们把你们这些小王八蛋炸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再把剩下的玩意儿碾成肥料。我说得够清楚了吗,准将?”
那家伙的深色皮肤——是从汉族祖先还是从阿拉伯祖先那儿传下来的,雷才懒得管——明显地变白了。虽说是受了侮辱,但准将还是立马就断定雷说的话可不是吓唬人的,他是当真敢这么干。在这点上,他猜得一点没错。“我会告知我们指挥官,说你们要在我国的主权领土上强行降落,”准将拿出仅存的愤慨进行最后的抗议,“还对我们的军队进行言辞上的威胁。我还要向你们大使馆提出最强烈的抗议,将军!”
“随你便,你这小混蛋,”雷轻蔑地啐道,顺手掐掉通讯连接,“别挡我的路就行。”
地球登陆艇呼啸着划过天际,坠向法盟部队部署位置南侧的空降点。此刻,法盟外籍军团第一外籍装甲团,指挥官列弗·斯捷潘诺维奇·格里辛中校出于他的职业习惯,正饶有兴趣地关注着它们的动向。刚才卡伦地方军事联络员跑到他这儿来嚷嚷什么地球“入侵”,还命令他在这些登陆艇着陆前向它们开火,格里辛听了没两句就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一脚把这蠢货踹出指挥车,然后让人直接把这人架出他们团的防御外墙。格里辛知道卡伦高级军官并不全都是白痴,但关键位置上的确是坐着那么几个不长脑袋的家伙,当他们亟需通力合作,共御外敌的时候,这些人就足够惹出不少麻烦来了。法盟作战参谋一直在计算舰队刚刚遭受的损失,以至于地球登陆艇出现的时候,格里辛都没有心情再欢呼一句。近二十年来,军团几乎就是他的家,他也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准备把自己和官兵们的性命白白搭在这一群无能的官僚手上。
“跟他们联系上了吗?”格里辛问副官。
“是的,长官,”副官立刻答道。“中校,我们的通信保密系统不兼容,所以只能用明文交流。他们的指挥官正等着跟您通话。”
格里辛点点头,开始讲话,通过嵌在头盔里的微型麦克风,他的声音传到另一头。“地球地面指挥官,”他说,“我是法盟外籍军团第一装甲团指挥官格里辛中校。请问您是哪位?”
“日安,中校,”说话的人嗓音沙哑,听口音显然是美国南方人。格里辛自然很是欣赏对方的示好姿态,但听见这句传统的法国式问候的时候,那不伦不类的发音还是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他倒宁愿这位地球军官说的是英语。虽然格里辛说的法语也带着明显的俄罗斯口音,但跟这位的发音比起来,算得上是纯巴黎腔了。“我是詹姆斯·斯帕克斯上校,第一装甲警卫师第七装甲团总指挥。我们将在你们左翼展开作战行动。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在开战之前到您那儿去一趟,协调一下我们的防线设置和火力部署。”
“没问题,上校,”格里辛对他说,“我的指挥所位置是——”他念出一串坐标,“——我会在这儿等您。”
“谢谢您,中校,”斯帕克斯说,“我十分钟后就到。话务员,通话结束。”
格里辛看见他的副官耸耸肩。“至少我们现在有坦克了,”副官说,“那玩意儿可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