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埃玛努埃利·萨布兰是一名驻守机舱的水兵,此刻她正带领四名船员朝最近的受损船舱奔去。他们已经到过枪械库,是去得最早的一批,从那儿领了两把自动型霰弹枪和三把手枪,外加一对手雷。萨布兰本想给所有队员都配上霰弹枪或步枪,但枪械管理员只是扭头示意后面剩下的武器:只有三把手枪、六条突击步枪,外加一打手雷了。
萨布兰满肚子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发到手里的武器,外加大量穿甲弹——这种弹药还算供应充足。事实上萨布兰倒是奇怪为什么会发穿甲弹药,它们如果穿透飞船内壁,可能会将埋在下面的电气系统或管道毁掉,造成严重破坏。但枪械管理员说这是舰长的直接命令:舰长认为对付登船者时会用到穿甲弹。这个消息让萨布兰很不安。这时又有一个小组来领取那可怜的的一点武器,萨布兰则带着自己的小队向船尾奔去。
不同于其他小分队,萨布兰的队员们都穿着真空服。飞船上有很多像“沙滩球”一样的应急设备,在船舱失压的情况下,船员可以迅速跳进去暂避。但是真空服通常只有在进行舱外修理或其他舱外任务时才会用到,所以只有六套左右,都存放在机舱内。机舱里自轮机长以下就属萨布兰级别最高,所以她被指派带领机舱小分队去协助抗击登船者。萨布兰和伙伴们顺手就抓起真空服穿上了,美中不足的是,它们并不是作战用的真空服:用螺丝刀一捅即破不说,还只配备最基本的通信设备。但不管怎样,有总比没有好。
“这边走,”萨布兰说着往右一转,沿着便梯向下冲去——电梯已经全都被舰长锁住。冲到一半时,飞船突然发生倾斜,萨布兰没有站稳,又没能及时抓住栏杆,为了避免从楼梯上一路滚下去,她索性一跃而下。双脚着地后,她顺势一个翻滚然后起身,正好跟一个从没见过的怪物打了个照面。
这个克利兰武士亮出獠牙,向前猛扑,挥剑向萨布兰腰间刺去。
萨布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本能地挥舞起手里的霰弹枪,正好挡开对方的进攻,剑尖以分毫之差从她的真空服表面擦过去。但萨布兰自己也站立不稳,在甲板上摔了个仰面朝天。那克利兰人双手握剑,高高擎起,准备狠狠地刺下去。
只听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这外星武士剑没落下,人却被萨布兰小队另一名队员用霰弹枪击中了。她被巨大的冲击力向后推去,狠狠地撞在舱壁上,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但这外星人再次站起身来,她那光滑的黑色胸甲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出现一个深深的凹坑,表面黑色的涂层被蹭掉了,露出底下闪亮的金属材料,可是并没有被霰弹枪的穿甲弹射穿。外星武士肯定伤得不轻,甚至可能断了好几根肋骨,但看起来依旧活动自如。
直到被萨布兰用霰弹枪轰掉那没有铠甲保护的脑袋,这个外星人才彻底安静下来。“臭婊子,”萨布兰用法语骂道。
“她没穿真空服是怎么进来的?”一名队员一边扶起萨布兰一边问道。在飞船的人造重力环境下,穿着这身臃肿的太空服站起来还真不容易。“这里又没有压差隔离室。”
“她造了一个,”另一名队员从旁边一个船舱的入口处喊道,就在萨布兰要领他们去的那个方向,“看。”
正常情况下,船舱的门应该在战备部署警报发出后自动关闭,但眼下这里却舱门大开。萨布兰知道,这个船舱已经发生破损。克利兰人沿着舱门的围板在舱壁上贴了一种薄膜状的东西,面积大到足够将她整个人兜在里面。于是,那层不知道是怎么粘在舱壁上的薄膜(萨布兰猜想应该是使用了某种化学粘合剂)就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压差隔离室。接下来,夹在舱壁和薄膜之间克利兰人肯定是切开舱壁,破坏舱口控制装置,将门打开。迅速涌出的空气充满气泡,把她与身后船舱的真空环境隔离开,接下来她只需走进压力正常的通道,在那儿扔掉真空铠甲即可,简单而有效。
靠近了看,萨布兰发现薄膜实际上有两层,每一层薄膜中间都有一道很难发觉的细缝。她突然明白了:现在在内层薄膜加压后形成的气泡上,还松垮垮地贴着一张外层薄膜,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双层压差隔离室的第一部分。
“该死的,”萨布兰低声骂道。
“怎么了?”有人问。
“如果有更多外星人进到那个船舱,”萨布兰冲舱口和那个临时压差隔离室点点头,“她们就能通过外层薄膜进入气泡,然后将外膜封闭,再通过内层薄膜进入飞船,根本用不着担心爆发性减压。”萨布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队员,棱角分明的脸庞衬上深褐色的眼睛,显得神情分外严峻。“她们只要随便在飞船上搞一个这样的压差隔离室,就能够轻松进入所有的加压区。”
“但是为什么?”另一个队员问道。“她们只要在船壳上炸开几个窟窿,我们基本上都得完蛋。那样不是更简单么?”
“是的,那样确实更简单,”萨布兰说。这个问题的确让人想不通,她也没有答案。萨布兰意识到自己必须通知舰长。“舰桥,”她通过衣服上的通信装置呼叫道。
“这里是舰桥,”一个通信员迅速应答。
“这里是下士萨布兰,方位六号甲板七十三船肋,”萨布兰报告,“我们杀了一个登船者。不过请提醒其他小队,霰弹枪的穿甲弹穿不透她们的胸甲,只有射击头部才行。同时请通知舰长,登船者能够自己制造双层压差隔离室。只要一个外星人在船身上开个口,其他外星人就能够从真空中进入船舱,而且不会造成相邻船舱的再次失压。”
片刻的静默过后,萨布兰听到舰长的声音。“萨布兰,”莫内上校问道,“压差隔离室的事你确定吗?根据我们之前的推测,敌人至少会集中力量攻占飞船的一个压差隔离室,这样她们才能让更多武士尽快登船。我们正准备把飞船上的防御队伍集中到那些地方。”
“是的,舰长,”萨布兰严肃地回答道。她和队员们端起武器,开始从舱口处后撤,“我肯定这些压差隔离室管用。实际上,现在有更多的外星人正要从这儿进来……”
在飞船另一侧,李奥拉·卓兰已经进到一间船舱里,并且把压差隔离膜粘在这里的舱壁上。除了她切开船壳时被吹出去的两个人类以外,船舱内空无一人。在她身后,另外四名武士也已经从开口处钻了进来,现在正站在一旁,看着她设置压差隔离室。李奥拉·卓兰多等了一会儿,以便让薄膜边缘的化学物质与舱壁金属材料充分结合。然后,她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在像是舱门控制面板的地方按下一个大大的绿色按钮。她赌赢了,这个按钮的确是舱门开关:舱口滑开,一小股空气迅速冲出,填充在薄膜里,将其鼓胀成一个气泡,李奥拉·卓兰跨过舱口进入另一边的通道。
这里的光线微微发黄,感觉很怪异,目光所及处没有一个人类。李奥拉·卓兰示意身后的武士跟上。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外层气泡,然后是内层气泡。这个过程中有一部分空气从飞船中泄露出去,但对于如此庞大的飞船而言,这点空气微不足道。
与第一个伙伴会合后,李奥拉·卓兰终于松了口气,开始脱下那一身碍手碍脚的真空服。背甲被真空服压着,贴在被灼伤的皮肉上,疼得她咝咝直喘气。李奥拉·卓兰恼怒地吼了一声,把没脱完的那一半真空服从身上一把扯下,挥动黑色的利爪对它又抓又划。最后,她终于摆脱了这身累赘,重新找回“武士”的感觉,而不再是被封在罐头里的一块肉。
等其他几名武士全部依次通过压差隔离室后,她们开始出发去搜寻船员。
就在凯旋号通道中陆续爆发小规模遭遇战的同时,勒菲弗尔正试图力挽狂澜,否则舰队很可能遭受灭顶之灾。与克利兰飞船在低轨道上的近距离胶着战正不断升级。两支小分队正绕过行星,前去高轨道上增援与克利兰大部队激战的同盟舰队,但勒菲弗尔命令它们返回,然后他又命令不幸离克利兰大部队最近的剩余两支分队后撤。勒菲弗尔的打算是,集中局部兵力优势,一举击溃正在与凯旋号及其姊妹舰作战的克利兰小股部队,然后再一起对抗对方的大部队。
勒菲弗尔知道,不论是摧毁克利兰人的主力部队,还是迫使她们撤退,都纯属痴人说梦。现在他跟低轨道上的这批敌舰可以说大致势均力敌,但对方位于卫星附近的大部队所拥有的飞船,比他整个舰队还要多出五十多艘。克利兰人似乎已经摆好阵仗,准备将靠她们大部队最近的两支同盟小分队一举摧毁。
然而,让勒菲弗尔惊讶的是,克利兰人并没有这么做。对于那些朝着靠近行星,靠近勒菲弗尔所在位置回撤的同盟飞船,她们并没有多加阻挠。一些克利兰飞船追上来,但只是发动了一些骚扰性的攻击,仅此而已。
“她们在干什么?”勒菲弗尔的旗舰舰长问道。
勒菲弗尔摇摇头,完全没有头绪。“我不知道。她们干吗不干脆击毁我们的飞船?她们有压倒性的优势。”
突然,凯旋号被击中了,船身一阵摇晃,两人随之踉跄起来——他们本来应该坐在自己的作战椅上,但勒菲弗尔总是不愿意坐在那儿。警报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表示飞船遭到了更多破坏,但勒菲弗尔没有理会,那是莫内上校的事。
“这是在耍我们吗?”勒菲弗尔失声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看到人类的反应,泰西·塔满意地咕哝一声。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战术上的失误,开始试着重新集中力量。在一定限度内,泰西·塔会放任人类去做他们想做的事。但条件是,这必须合乎她的心意。这场开幕之战的目标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研究和了解人类。可如果敌人对帝国造成真正的威胁,泰西·塔和姐妹们几分钟内就能把他们从宇宙中一扫而净,哪怕使用设计如此古老的飞船。
但是人类并不构成威胁。他们是一个给女王增添荣光的机会。没错,人类最终会死去,人类的星系将被纳入帝国版图,但泰西·塔会给他们一个平等作战的机会。几千个循环[1]以来,女王的子民们第一次遇到值得一战的敌人,泰西·塔会不吝花点时间,武士们需要尽情品尝鲜血的滋味,人类需要学习和进步,因为他们知道得越多,仗也就打得越好。
泰西·塔命令处于高轨道的编队派出一半飞船,尾随最近的那两支人类战舰分队向行星回撤,尾随的过程中可以骚扰他们但不要将其击毁。其实如果能重创几艘飞船也不错,这样武士们就能够登船,跟人类面对面格斗。但是泰西·塔有她的考虑,她还是更愿意让人类飞船集结得紧密一些。她满心渴望加入到进行杀戮的年轻人中去,那一刻已经不远了——战斗很快会在行星表面打响,那时她便可以放纵自己大开杀戒。
泰西·塔一面想着,一面命令操作传感器控制台的武士,要她显示人类向行星表面转移军队的画面给自己看。祖先们借助控制台这种原始的设备就能为帝国开疆拓土,纵横于星辰之间,这依旧让泰西·塔惊叹不已。那些怪异的人类飞行器显然并非是为作战而设计,周围环绕的一群小型穿梭艇在设计上同样也很糟糕,不利于快速运输部队和设备。小艇要往返多趟,才能把那些飞船上的人类运达地面。接下来他们肯定还要花一定时间进行防御准备。
这倒也无妨,泰西·塔想,她听着自己指挥舰上的炮轰隆作响,心里一点也不着急。
几名克利兰武士已经聚集到对面的船舱里,与萨布兰和她的小队互相瞪视着,中间隔着那个临时压差隔离装置。
但这种对峙只维持了片刻。
“他妈的!”萨布兰冲外星人骂道,顺手从工具包中抓出一个手雷,一把按下触发器,扔进压差隔离气泡。“隐蔽!”她大喊一声迅速躲到楼梯下。
一个同伴跟萨布兰同时躲进楼梯下的安全地带,这里是唯一真正能提供掩护的地方。但其他三个队员却没能及时逃生:三个克利兰人从薄膜后掷出一种武器,那些状若小型圆锯的武器旋转着破空而来,击中了这三名夺路而逃的船员。那种小圆锯像割纸片一样割穿厚厚的真空服,衣服下面的血肉和骨骼也同样难逃厄运。一个船员紧紧抓住胸口,摔倒在甲板上;第二个船员被击中脖子,像个破布娃娃似的“扑通”倒在地上。萨布兰看到,他的头已经与身体分了家,一股股鲜血从颈动脉中不断地涌出,糊住他的面罩。第三枚武器击中了最后那个船员的背部,将他肩胛骨下方的脊柱切断,萨布兰的头盔扬声器中骤然响起那名船员刺耳的哀嚎声。
随后手雷爆炸了,通道中的空气如飓风般涌入太空,萨布兰拼命抓住楼梯的金属骨架。跟她一起躲在楼梯后的船员却没抓牢,在骤然失压引发的气流裹挟下,他从舱口飞进相邻的船舱中。要不是人造重力余威尚在,还能把他固定在甲板上的话,这名队员早已经被吸入太空。但他的好运没有维持多久。一个幸存的外星武士朝他扑过来,和他纠缠在一起,然后又有两个武士通过船壳上的洞口爬进来,落在甲板上。她们虽然全身披挂,动作却仍然灵活而敏捷。接着似乎又进来了一个。
仇恨和愤怒的泪水蒙住了萨布兰的眼睛,她把第二颗手雷扔进他们中间。
李奥拉·卓兰忍痛紧咬牙关,靠在舱壁上,等待人类从拐角和通道射出的炮火停息。跟这群视死如归的抵抗者遭遇后,她和手下的几名武士已经杀死十几个人类船员,但装备如此精良的人类队伍,她们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些人类不愧为一群堪与争锋的对手。虽然中弹的左臂疼痛不已,怒火却在她心中欢快地燃烧着,热血也随之欢唱起来。李奥拉·卓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姐妹嘴角流着血,跪在后面的甲板上:人类发射的一发炮弹击中她的胸甲,震碎了几根肋骨,而断裂的肋骨又将她的肺刺穿。“你必须休息一下,库拉·戈,”李奥拉·卓兰劝告这位年轻的武士,“大战才刚刚开始,你没必要现在就搭上性命。等这场战斗一结束,就让治疗师给你治疗。未来还有一大群人类在等着见识你的利剑和尖爪呢。”
库拉·戈抬头看着李奥拉·卓兰,她的眼睛里饱含痛苦,这种痛苦不是来自身体的创伤,而是精神的煎熬。她登陆这艘飞船的时间稍晚一些,是碰巧发现李奥拉·卓兰在船壳上炸开的口子后,跟着来到这里的。库拉·戈摇摇头。“不,我的姐妹,”她静静地回应道,“你的话字字是真,句句在理,但我的剑还没有尝到血的滋味。我在角斗场历经一场又一场搏斗,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这儿。如果不能手刃敌人,看他血溅当场,我绝不会浪费一分一秒去疗伤。”
李奥拉·卓兰对此完全理解,不只是理解这位年轻武士的肺腑之言,还对她那沸腾的情绪和激昂的血歌感同身受。库拉·戈的回答本就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出于责任,李奥拉·卓兰才试着劝了劝她。“如是恒久已——”她低声吟诵。
“——万载传不息,”其他人也跟着咏唱,唱出献给女王的永恒祈祷。
李奥拉·卓兰看着库拉·戈缀着银色斑点的眼睛,从那宁静庄严的表情中,她知道对方已经准备慷慨赴义。李奥拉·卓兰点点头。“愿你与历代忠烈英灵同在,我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