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曾试图看看姚铭和安娜的情况,但他只要稍一分神,身上就会被外星人添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提醒他这里是残酷的战场。
外星人再次朝佐藤猛冲过来,佐藤知道她这次一定是声东击西,却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外星武士的刀狠狠地向佐藤的左腿砍去,等他用刀去挡时,她却转身砍向他的肩膀。
佐藤已经做好迎接疼痛的准备,但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因为姚铭出现了,正如奥罗拉号被外星人强行登入时那样。姚铭的两只拳头疾风骤雨般地上下翻飞,没费多少功夫就将那外星女孩放倒在沙地上——可能是晕了过去,也可能是死了。
佐藤一下瘫倒在地,气喘吁吁地说:“谢谢,我没想到能活下来——”
但他的话被几米外的一声尖叫打断了。佐藤抬起头来,惊恐地看到正拼命按着腹部的安娜·萨勒斯基。她的腹部中剑,伤口处一开始只是一个红点,红点慢慢扩大,成为鲜红的一大片。安娜身体里负责为下肢供血的腹部主动脉被切断,鲜血从腹部大股大股地涌出来,她的脸色随之渐渐变得苍白,整个人缓缓跪倒在地上。
安娜的对手举起刀来,想要砍下她的头,姚铭见状捡起佐藤对手的刀,像扔标枪一样朝那外星人扔过去,刀刃干脆利落的砍进她的脖子,而她手里的刀还没来得及落下。
“安娜!”佐藤大喊着冲过去,抱住倒下的安娜。
“一郎……”安娜最后吐出几个字,抬起手来想要抚摸佐藤的脸庞。他紧紧握住安娜的手,放到嘴边,亲吻她的手指。
但她已经死了。
麦克拉伦踉跄着往后退去,与外星武士拉开一些距离。外星人的脑袋吃了他几拳,还有一拳狠狠地捣在她的腰上(那可够受的,假设她有腰的话)。做到这一切全凭运气,不过他确实借此稍微扳回了几局。但麦克拉伦已经筋疲力尽。他有过几次在非正式拳击赛中打满十二回合的经验,体验过那种累到脱力的感觉。不过那时的麦克拉伦正值壮年,身体处于巅峰状态,和现在不能同日而语。虽然外星人治好了他的腰伤,但他毕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这些外星人的能力虽然神奇到不可思议,却还没到能使时光倒转的地步。
麦克拉伦刚才一度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左眼被打肿,连睁也睁不开。他用右眼环顾四周,发现格斗已经接近尾声。不知道这场格斗进行了多长时间,也许不过几分钟,但他却觉得仿佛有好几个小时之久。除了哈克尼斯还能勉强动弹以外,在他左边的船员全都已倒下。眼下哈克尼斯正用右腿支撑着身体,一瘸一拐地慢慢向他走来。右侧是仍然活动自如的姚铭和佐藤。麦克拉伦看到阿蒙森仍然活着,忍不住咧开满是血污的嘴笑起来。这样诡异莫测的经历,真不知道这位聪明的悲观主义者是怎么应付过来的。但是其他人,包括见习军官安娜和赖莎·玛丽索娃上尉在内,都已经死了。
伤亡的确很惨重,但在这场战斗中,奥罗拉号的船员们并没有束手就擒。至少有一半外星人也是死的死,伤的伤。眼下场上活跃着的外星人只剩下两个,一个正和麦克拉伦过招,另一个正和阿蒙森缠斗不休。其余外星人已经结束战斗,她们离开战场,来到统领武士高踞其上的讲台前站好。麦克拉伦并不认为赢了的人会有机会活下来,但他为这场格斗能够公平进行而感到几分庆幸,虽然外星人的公平是有限度的。
“私人外星陪练”新一轮咄咄逼人的进攻袭来,麦克拉伦一面奋力抵挡,一面抽空瞥了眼姚铭,并朝他轻轻摇摇头。麦克拉伦打输过拳击比赛,但从来没有被抬出过拳击台,眼下也不想开这个头。他知道,只要姚铭出手,一会儿功夫就能替他把对手解决掉,但他不想让姚铭这样做。
想一想那些仍然活着的同伴,麦克拉伦抖擞起最后一丝精神,继续打斗。他的打法已经完全不计后果:结果已经无关紧要,只要赶紧结束战斗就好。
外星武士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冲撞在一起,麦克拉伦利用自己的体重优势压迫对方,使她的身体略微失去平衡,然后对着她的肚子就是一连串上勾拳。那外星人则用掌根狠狠地拍打麦克拉伦的一侧脑袋,打得他差点儿晕过去。最后,麦克拉伦用尽全力,一拳捣向朝外星人的胸膛,将她整个人打飞起来。外星人跪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左侧身体——她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麦克拉伦打了个晃,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但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他蹒跚着走到外星人身边,右手揪住她的头发,左手握拳,用沾满鲜血的指关节痛击她的太阳穴。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感觉对方的身体全靠自己揪她头发的手支撑着,这才松开来,任由那外星武士倒在地上。
然后,麦克拉伦费力地转过身去,他摇晃着,朝依旧在战斗的阿蒙森走了几步,就昏倒在姚铭的臂弯里。
自己居然还活着,没人比阿蒙森本人更吃惊了。他只能猜测是外星人在为他挑选对手时犯了个错误——从角斗场上其他人的打斗中,他多少能看出,双方基本水平相当——除此之外,阿蒙森无法解释自己怎么能打这么久。他甚至还让对手受了伤——竟然误打误撞地将外星人几根手指打断,废掉了她的那只手。虽然阿蒙森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他甚至抱着一丝希望:也许自己真的能赢得这场格斗。
外星人突然挥动铁头木棒朝阿蒙森袭来,但因为只有一只手能用,她的动作并不是很灵活。阿蒙森将对方的武器拨到一边,轻松地挡开这次袭击。他虽然不喜欢花哨的招式,但还是决定冒一次险,于是他一扭身,蹲伏下来,将铁头棒像棒球棒那样抡起来,希望能够打中对手的腿。
让阿蒙森惊讶的是,他真的打中了。外星武士没法及时用武器挡开他的铁头棒,想躲又躲不过去:棒子挥出的高度不高不低,没法跳也没法钻。阿蒙森用尽全力的这一击正好打在对方的大腿的中间位置,将她打趴在沙地上,连声惨叫起来。
趁外星人还没有爬起来,阿蒙森猛冲过去,他挥动铁头棒,手起棒落,疾风骤雨般一次又一次敲在她暴露的后背和头上。
哈克尼斯来到阿蒙森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上尉,”哈克尼斯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可以停下了,你赢了。”
阿蒙森像是从恍惚中猛然清醒过来。他朝哈克尼斯眨眨眼睛,然后看了眼自己拿着的棒子,棒子的头上满是鲜血。阿蒙森又看了看被自己打死的外星武士,他往她身上足足打了好几十棍。外星人已经不成人形,她的头像个破碎的甜瓜,全身骨头也尽数碎裂开来。
“我的天啊,”阿蒙森小声说道,把棒子扔到一边,跪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哈克尼斯陪他跪下,轻抚着他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没事的,”哈克尼斯轻声说,“没事的,上尉。”
筛选结束了,泰西·塔边想边巡视角斗场上的惨烈战况。二十三个异星人中,只有五个活下来。跟他们对抗的武士死了八个,另有七个重伤。在这场格斗中,异星人显示出不凡的斗志。泰西·塔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对方将会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不过,这场开幕之战已经尘埃落定。泰西·塔走下讲台,大步朝幸存的人类走来。
姚铭看着统领武士一步步朝伤痕累累的幸存船员走来。阿蒙森这会儿已经没事了,他和佐藤分别站在姚铭的两侧。三人身后是哈克尼斯,她坐在地上,船长的头靠着她的膝盖。麦克拉伦还没有醒来,这让姚铭很担心:船长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外星人在几步开外停下来,细细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朝他们伸出左手。她的手掌上躺着那张青色圆盘,那张回家的票。
“拿着它。”
姚铭回过头,发现麦克拉伦正看着自己。船长的一只眼睛由于毛细血管爆裂,肿得像一只沾满血的白色桌球。
“拿着它,姚,”麦克拉伦厉声说,他已经恢复意识,但显然在竭力坚持着,以免再次昏过去,“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当中的一个……其中一个要回去,把这里的消息带回去。”
“我不能拿,船长,”姚铭说,“我——”
“给一郎吧,”哈克尼斯建议道,麦克拉伦虚弱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船长!”佐藤恳求着,“我不要当离开的那个人。我功夫不好,没给谁帮上忙。请不要送我回去,那很丢脸——”
“活下来不丢脸,也不可耻,一郎,”姚铭温和地对他说。
麦克拉伦点点头,“听着,孩子,”他说得很艰难,“你还年轻,如果能活着离开这里,还有机会度过真正有意义的一生。你留意观察了这里的情况,能够帮助我们的世界了解即将到来的入侵者。”麦克拉伦停顿片刻,忍痛吸口气,继续说道,“如果他们什么都不了解,那我们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船员的死还有什么意义?那样的话,人类世界最终也只有死路一条。”
“为什么不让阿蒙森上尉回去?”佐藤反驳道,他转过头去,满怀希望地看着上尉,“为什么不送他回去?”佐藤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在面对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时,自己竟会想方设法推脱掉。
“因为这是船长的命令,见习军官佐藤,”阿蒙森回答道。他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痛苦的鬼脸。他继续说,“换做别的时候,我不介意多活两天。但是一郎,我参军时年纪已经不小,我和姚铭差不多大。再说,在观察力方面,你一点也不比我差。真希望能有时间把我的想法都讲给你听,”阿蒙森看了眼那位统领武士,感觉到她的耐心已经将近极限,“但是我相信你最终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我不走,”佐藤一郎断然拒绝,他站起来,立正,然后说,“我拒不服从这项命令,船长。”
“姚……”
佐藤只听到船长喊出军士长姚的名字,还没等回过神儿来,就被一拳打晕了。姚铭小心翼翼地将这位年轻的朋友放倒在地上,让他躺在船长身边。
“现在去把那该死的圆盘拿来,”麦克拉伦命令道,“趁我们还有时间。”
姚铭行了个军礼,潇洒地向后一转身,朝依然托着青色圆盘的统领武士走去。他取回圆盘,在佐藤身边跪下,并将圆盘举高好让统领武士看见。然后姚铭把它放到年轻人穿着的外星上衣里,小心地塞好,不让它掉出来。
泰西·塔看着那个异星人把信使的信物塞进最年轻者的上衣中。他们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并不理解,但对这样的结局却很赞同。如果泰西·塔自己来选的话,也是一样的结果,虽然可能是出于不同的原因。通过心灵之眼,泰西·塔能看见那个年轻的异星生物熊熊燃烧的精神力量,他的光环比其他人都要明亮。他一定能够做到。
至于其他人,是时候了……
佐藤一郎突然睁开眼睛。他仰面躺在地上,盯着头顶的天空,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紧接着,他发现天空不是熟悉的蔚蓝色,而是蓝中泛着紫红。
佐藤猛地一激灵,记起自己身在何处。他翻个身,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刚才是姚打了自己一拳?佐藤正想着,却看见船长那只充血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船长已经死去,哈克尼斯趴在他身上,想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哈克尼斯的后背整个翻开,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剁肉刀砍中一样,她那美丽的脸庞毫无血色地耷拉在一旁。
他们旁边是阿蒙森。他和佐藤醒来时的姿势一样,是仰面躺着的,脸正对外星人的天空。阿蒙森的样子像是睡着了,但他的胸膛上却露出一截闪着寒光的外星武器的柄,那是统领武士的长刀。
“一郎……”另一侧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佐藤转过头去,看见了姚铭,他正抓着从自己心脏下方刺入身体的刀刃,这件微微反光的武器与武士刀类似,是那位统领武士的另外一把刀。
“姚!”佐藤呼喊着向自己的朋友和导师爬过去,“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姚铭低声说,紧紧握住他的手,“活下来……没有什么可耻的。”他最后用力却又温和地捏捏佐藤一郎的手,死了。
统领武士站在一两步开外,双手垂放在两侧,专注地看着佐藤。
“为什么?”佐藤朝她吼起来,“为什么?你这天杀的!你这天杀的该下地狱!”他想也没想,就从身后捡起自己的武士刀。佐藤从没学过如何使用这件武器,朋友和伙伴们在他身边一个接一个死去,这件武器却滴血未沾。在这最后的时刻,他要奋力一战。佐藤将外祖父传下来的刀举在面前,向外星人冲去。
这个被选为信使的年轻异星人在吼些什么,泰西·塔不需要听明白,因为她开始能够体会他们的情绪,并且理解他们的想法。虽然她的理解远算不上准确,但是这个年轻动物此刻的感受泰西·塔再清楚不过。她打算遂他的愿,送他个人情。
异星人朝泰西·塔冲过来,但她没有躲避,反而在对方冲到跟前的时候,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伸出手去,引导着他的刀尖刺向自己铠甲最薄弱的地方,就在胸甲一侧的下方。刀穿透了革质的铠甲,刺进腹部,并且在年轻人的汹汹来势推动之下,刺穿她的身体,从背后露出刀尖。
泰西·塔疼得倒抽冷气,但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在漫长的生命中,她忍受过很多更加深入骨髓的痛苦。
一时间,佐藤感觉时光仿佛凝滞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还握着武士刀的刀柄,吃惊地睁圆眼睛,死死盯着刀刃刺入外星武士身体的地方。他一股劲冲过来,用刀把外星人捅了个对穿,伤口那儿开始有深红色的血汩汩地淌下来。她一定会杀了我,佐藤抬头看着外星人的眼睛,心里想道。但从对方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一种理解,甚至还有一丝同情。佐藤一郎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这点的,因为他根本看不明白外星人的表情。但是他知道这就是她此刻的感受,确凿无疑。
统领武士将佐藤的手从刀把上拂开,然后干脆利落地将刀从身上拔下来,刀身上沾了一层血,变得滑腻腻的。佐藤看见血不停地从伤口处顺着铠甲流下,流到她的腿上。也许她也觉得痛,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统领武士熟练地抖动手腕,将刀刃上的大部分鲜血甩到沙子里。另一个武士拿着刀鞘走上前来,统领武士将刀插入鞘中,然后递给佐藤。
佐藤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自己的刀,仍然无法相信外星人竟然会让自己活下来。他的眼中噙满泪水——那是耻辱的眼泪,因为同伴都死了,他却还活着;也是喜悦的眼泪,因为还能够继续活下去。佐藤眨了眨眼睛,逼退夺眶欲出的眼泪,抬头想再看看那统领武士。
但是佐藤看到的,只是角斗场上满满当当的外星人和她们那一张张沉思的脸。而那位统领武士已经如同蒸发一般,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