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站在角斗场的沙地上,大部分人都紧张地朝那一大群外星人张望,不安地猜测着。然而,此时姚铭的头脑中却是一片澄明。他分开双腿,摆出站立冥想,也叫“无极”的姿势:双脚与肩同宽,脚尖向外,膝盖微曲。他的双臂松弛地垂在身体两侧,肩膀和上身的紧张感一股脑地散去。姚铭闭上双眼,身体像是被一根线吊着似的悬垂不动,彻底放松下来。他想象自己仍在地球上,并集中起精力,将自己的脚底与这片外星沙地融为一体,从地底汲取力量,然后缓缓吸气,让能量进入身体,最后将体内郁积的紧张情绪慢慢呼出。他想象一股能量从脚底涌上来,渐渐充盈全身,将所有杂念一冲而散。
看着姚铭这幅模样,同伴们还以为他被吓傻了。实际正相反:姚铭现在是十二分的警醒,比其他人警醒得多,因为他的脑海里已经不存一丝杂念,恐惧与疑虑全都烟消云散了。
姚铭满足地舒口气,继续冥想,直到外星挑战者进场,才把眼睛睁开。
一队外星武士从角斗场另一端的门廊里走出来,哈克尼斯看着她们,狠狠地咬咬牙。她数了数,果然不出所料,一共是二十三个武士——一对一单挑。
站在哈克尼斯右边的是麦克拉伦,左边是吉尔莫。吉尔莫挤走了原来站在这个位置的一个下等兵,非要和她挨在一起。
“军士长,”吉尔莫有些局促地说道,“我……我真荣幸。”此时,那队外星人站成一列,正缓缓朝他们走来。
哈克尼斯转过身,睁大眼睛盯着吉尔莫。在哈克尼斯看来,吉尔莫一直很不讨人喜欢,之所以能忍他这么久,实在是因为他的工作做得太他妈棒了。不过讨厌归讨厌,吉尔莫自始至终都是个优秀的水手,一位不错的搭档。哈克尼斯抹掉一滴正要冲下脸颊的泪水,冲吉尔莫笑了。再过一百万年她也不会想到,从吉尔莫嘴里竟能说出这样真情流露的话来。“我操,你这大猩猩,”哈克尼斯哑着嗓子说。
吉尔莫回敬她一个大大的微笑,调侃道:“知道吗,军士长,我本来很愿意满足你的要求,可你选的这个时机实在是太烂了。”
哈克尼斯很不淑女地哼一声,强忍着没笑出声来,然后她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对他说:“祝你好运,水兵小弟。”
吉尔莫点点头,线条粗犷的脸上绽开一个热切的笑容。他一边若无其事地用拳头捶打自己摊开的手掌,一边对哈克尼斯说:“你也是,军士长。咱们一起把这些该死的外星人揍得满地找牙!。”
哈克尼斯再次把注意力转向那些逐渐逼近的外星人,发现她们已经卸下铠甲,身着和自己一样的黑色外衣和凉鞋,只是脖子上仍戴着项圈。多少公平点了,哈克尼斯心想。这些外星武士分别站到各自的对手面前,拉开架势,做好战斗准备。每一组对垒的双方都拿着相同的武器。
哈克尼斯审视着面前的对手,发现这个女外星人也拿着自己挑选的那种武器:两根棍子,看上去像是木头的(但哈克尼斯认为实际上很可能不是),每根将近一米长,大约拇指粗细。要是会菲律宾短棍术,拿这两根家伙就再合适不过了,可哈克尼斯对菲律宾短棍术根本闻所未闻。她是这么考虑的:自己对武术一无所知,充其量也就是从全息影像里看过加强版的武打镜头,如果拿件带刃的兵器,恐怕只能撑个两秒钟。棍子至少握在手里方便一些,挥舞起来也容易,手里拿根棍子还能给自己那么一点能够自保的感觉——说不定还能夯上对手两棍子。
哈克尼斯抽空瞥了眼吉尔莫的对手:那个大块头武士什么武器也没拿。吉尔莫几乎把外星人提供的那些刀摸了个遍,其他种类杀人工具他也都一一掂量过,但最后还是像姚铭和船长一样,觉得用拳头最顺手。吉尔莫会打架,而且很能打,这点哈克尼斯可以作证:她好几次撞见吉尔莫在近地空间的酒吧里痛殴新来的菜鸟,要不是哈克尼斯把他们这些打架的人挨个拖出来,他们早被宪兵队给带走了。
哈克尼斯又把目光转向船长,仿佛在问接下来会怎么样。而船长只是耸耸肩,把头摇了摇。
这时,那名高个头的外星武士走进角斗场,看台上的几千名观众顿时安静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泰西·塔迈开健壮而修长的双腿,大步穿过刚才武士们入场时走过的那道门廊,快步走向角斗场另一头的一座石台。别的族人走过沙地至少还会留下一串脚印,可是她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作为德西·卡——帝国最古老而神圣的组织,早在传说诞生前就已经形成——最后一位大战神女祭司,泰西·塔亦肉亦灵,亦凡亦圣。她的力量连许多族人也无法理解,更何况这些敬畏地瞪着她的异星人。泰西·塔卸下那柄短剑——一件世代相传的古老遗物,脱掉斗篷,换上格斗用的行头。一把杀气腾腾的长剑藏在她背后的剑鞘里,左侧腰间另有一把佩刀,和她身边一名年轻武士的刀模样相仿,她最喜欢的武器格拉克塔——一种带倒钩的七股鞭——盘成一卷挂在右侧腰间,三枚叫做施莱卡的极具杀伤力的投掷武器则按照传统别在铠甲的左肩部。
泰西·塔一进场,聚集在角斗场里的姐妹们都站直身体向她行礼。她们纷纷低下头,左手握拳放在右胸上。武士们的金属手套碰在护胸甲上,仿佛是有人敲下一把巨大的榔头,在场中激荡起连绵的回响。帝国四海之内,泰西·塔所到之处受到的都是这样的礼遇,因为除去已逝的先贤,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与她争锋。泰西·塔就站在帝国大金字塔的顶端、女王宝座脚下,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这座大金字塔上的站位决定女王每一个子民的身份地位,即使是其他神圣组织仅存的几位大战神女祭司,最高也仅能升到女王脚下的第三级阶梯。在帝国臣民的等级制度中,只有女王享有比泰西·塔更高的地位。眼下即将开场的这场星际角斗意义非同小可,但有泰西·塔这样足以代表女王本人的身份和地位的左臂右膀,女王不必亲自前来观战,而是专心投入备战工作。泰西·塔是女王的亲生姐妹,两人血脉相连,心意相通,女王从心底里信任泰西·塔的判断与感觉。在这一刻,与这个异星族群开战的准备工作已经拉开序幕,随之而来的变化席卷了帝国的众多领地。对于一位大祭司来说,能得到女王如此的信任是一种荣耀、一种独一无二的特权。然而,高高在上、万人景仰的地位却也让泰西·塔永远只能与其他姐妹遥遥相望,虽然她与亿万族人的灵魂紧紧相连,但心中却仍有挥之不去的孤寂。
泰西·塔站在石台上(按照人类的纪年,这石材采自几千年前的母星)向她集合在角斗场中的同胞们致敬,也向这支飞船中队其他船只上的姐妹们遥遥致意,那些飞船还悬浮在周围的虚空中。等众人无声地落座,泰西·塔便把目光投向两队武士:一队是自己的同胞,她们的血液高唱着对战斗的渴望;另一队是浅色皮肤的外来者,泰西·塔的心灵之耳听不到他们的任何动静——一群没有灵魂的动物。泰西·塔知道,这群外来者根本无法理解即将发生的事,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这对她的族人如此重要。与异族文明的这样一次接触可遇而不可求,其中的意义,即使是女王的子民中懂得的人也寥寥无几。因为她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种族正渐渐走向末路。按照这些异星人的母星环绕太阳的周期计算,衰亡在十万年前就已经开始。在过去几千年中,泰西·塔的族人与其他族类的每一次遭遇,都为女王带来新的希望,也让知晓某些古老传说背后那令人心碎的真相的族人重燃信心,使她们相信终将在那些异星族类中找到那个令自己苦苦追寻千万个漫长轮回的目标:一个并非女王的子民,但却会用血液唱歌的人——他将挽回泰西·塔的族人最终走向灭绝的命运。
然而,她们的希望总是落空,到目前为止从未实现过,虚幻得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们曾遭遇过不下十个航行于星际的智慧族类,她们给这些种族一切可能的机会,只希望从他们当中听到血歌的声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可是一次也没有。不错,这些种族并非毫无用处,在一次次的战争中,他们将荣耀带给了帝国。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战胜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种族,到头来不过是在《时光之书》中留下几页新的记载而已。但泰西·塔知道,女王也知道,在她的子民消亡殆尽以前,史书已没有几页可添。也许还有几个世纪,但不会更久了。
想到这里,泰西·塔开始对集合在场内的几千位姐妹讲话:“我的姐妹们,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开始邂逅来自星空的陌生来客。”她操着新式语言,那浑厚有力的女低音在整个角斗场中回荡。虽然泰西·塔的声音传不出四周的石墙,但她的血歌却浪涛一般携着她的情绪与感触席卷整个帝国。尽管女王的子民多达几十亿人,遍布于上万个星系,但只要泰西·塔一开口,辛勤忙碌的她们便都停下手头的工作,与她和集合在此亲睹盛事的同胞们一道,让同样的激情浪潮在胸中澎湃翻滚。“他们不请自来,目的不明,他们的血液不会歌唱,又怎能懂得我们帝国子民之道。也许他们只是没有灵魂的动物,但自从始祖女王离我们而去,我们就一直守着这条规矩:给他们挑战的权力,给他们一切让血液歌唱的机会。
“因为流淌着女王之血的武士们明白,只有在战斗时,她们的血管里才会回响起最强劲的血歌。亦如没有指爪的女匠师创造出最完美的造型时,心中才会唱出最清越的歌声。因为这就是我们帝国子民之道。如是恒久已——”
“——万载传不息,”众人山呼海啸般应和道。
“经过审慎思量,我已经把今天入选这场角斗的武士与这些外来者一一搭配,”泰西·塔继续说,“因为在这样的生死决战中,我们从不依靠优势取胜。这样的优势只会带给女王耻辱,是对女王的亵渎。因为我们帝国子民之道不是一条坦途,荣耀从来都不会从天而降,我们只能自己争取。”她停下来,仔细看了看那些一脸迷惑地盯着她的异星来客。“我会亲自从这些异族人中挑选一名信使。除了信使,他们一个也不能离开。”她一个个审视那些面朝异星人一列排开的武士,又补上一句,“如果我的姐妹们全都倒下,我会亲手完成她们尚未完成的使命。”话音一落,泰西·塔将手中的权杖举到离地约一掌宽,然后把它重重地杵到石台上,那落地的声音如同一声枪响撼动着整个角斗场。“以她之名,”她对站在场地中做好战斗准备的武士们高喊,“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