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号幸存的船员们站在这怪异的外星角斗场里,在沙地上一字排开。队伍最中央的是麦克拉伦船长:这位人类最先进星际飞船的船长,已经降级为一个技艺平平的角斗士。看台上座无虚席,几千名外星观众在用自己的语言低声交谈,说话声嗡嗡响成一片。麦克拉伦和好几位船员老早就注意到,这些外星人似乎全都是女性:不论是那些铠甲护身的武士,还是其他身穿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袍子的外星人,她们当中似乎找不到一个男性的影子。这消息要是传回地球,在外空生物学家眼里绝对算得上是重大发现,麦克拉伦想,可是对死到临头的人来说,这种单纯的学术问题毫无意义。
外星人提供了各种武器,但麦克拉伦并没有像其他船员一样从中选择一种。他练过拳击,对拿拳头当武器还算在行。虽然已不像当年那样年轻强壮,但麦克拉伦的感觉好得出奇。心如止水也许算不上,但他已经铁了心要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些外星人:尽管她们掌握先进的科技,并且猖狂地血洗奥罗拉号,但她们永远别想让人类俯首帖耳,人类不会给她们当马骑。麦克拉伦唯一的希望,不过是能够在还算平等的条件下和这些外星人一较高低。否则可能用不了两分钟,奥罗拉号幸存的船员就会全军覆没。
船员们这会儿已经被带进角斗场,面对场地的另一头站成一排。此前麦克拉伦已经和大伙儿一一道别。他同每一个人握手,发自肺腑地告诉对方,能与其共事是自己的荣幸。麦克拉伦拼命克制,才没让眼泪冲垮自己最后的防线。他不害怕,反而为船员们的勇气和决心而倍感骄傲。如果外星人想要见识人类最优良的品质,他的船员、他的战友已经给出了最好的展示。
看到外星武士示意船员们进入角斗场,哈克尼斯发出一声喝令,奥罗拉号的男女船员们立刻像阅兵那样站成整齐的队列。哈克尼斯瞥一眼那些外星武士,确定她们并不打算干涉自己,这才把注意力再次转向船员。她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确保整齐划一的队形已无可挑剔,便原地后转,将队伍交由船长接管。
麦克拉伦走到队首,立正站定。哈克尼斯有力地行个军礼,然后向他报告:“全体船员已做好……”她顿了顿,脸上的神色严峻起来,“做好战斗准备,长官。”
麦克拉伦的右臂有力地一挥,五指举至眉梢,回敬她一个军礼。“请就位,军士长,”他平静地下达命令,然后“啪”的一声放下胳膊,恢复立正姿势。
哈克尼斯久久凝视着船长的双眼,“是,长官!”她喊出一个标准到无懈可击的海军列队口令作为应答,声音在四周石墙间回荡。随后哈克尼斯以脚跟为轴原地转身,归入这支袖珍队列的队尾。
麦克拉伦最后看一眼船员,转身带领他们排成的单列纵队踏上角斗场内的沙地。
此刻,佐藤手握外祖父的武士刀,站在船长右手边。在船员们的坚决要求下,船长最终做出了让步。之后所有人便开始选择武器。佐藤朝放武器的桌子走去,却在半路被拦下来,正是那个拿着佐藤祖传武士刀的外星人。她双臂前伸,双手将刀捧到佐藤的面前。佐藤伸出颤抖的双手握住黑漆刀鞘,从那名武士手中接过刀来,那一刻她低下头,凝视着佐藤的双眼。有那么一会儿,佐藤觉得自己在外星人那双毫无人气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同情。外星人用她们自己的语言对佐藤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长长的乳白色獠牙在深红色嘴唇后时隐时现,然后她转身走开,回到外星武士的行列。
佐藤把刀鞘留在武器室,他知道,自己将不再需要它了。这刀握在手里感觉很棒,虽然手心在不住地淌汗,刀柄上精心缠绕的皮条却能让他把刀牢牢地抓紧。这些外星武士显然从小就开始接受搏击训练,但佐藤对刀术却是一无所知。他很清楚,不管自己的对手是眼前的哪一位,被对方干掉都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但这把武士刀承载着家族的传统,就像外祖父过去常说的,武士的品质不在于掌握的技能,也不在于手中的武器,而在于内心的精神。他会死,但要死的像个男人,死得光明磊落。
佐藤还无法完全克制内心的恐惧,但像麦克拉伦一样,他发现随着未知的消除,自己已经可以控制它。佐藤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同时也希望自己能拼尽全力战斗到最后一刻,好让祖父的在天之灵为他骄傲一回。
阿蒙森站在队伍的右半边,靠近队尾。他挑了一件类似铁头木棒的家伙。阿蒙森使用武器的经验实在是有限,外星人提供的各式武器他一样也不认识,当中只有这种木棒和他小时候跟哥哥打架时用的棍子有几分相似。要是手里有支来复枪,阿蒙森心里会踏实得多,可外星人压根儿没给他们这个选项。当然,他也可以什么都不选,不过要论徒手搏斗的话,他更完完全全是个废物。
像船长一样,阿蒙森也注意到聚集在看台上的观众里没有男性。的确,这只是个学术问题而已,对改善眼下的处境毫无意义,但它却正是阿蒙森毕生孜孜求索的那类问题。要是生命还能多延续几分钟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来研究这些外星人。抛开那些崇高的目标不谈,这样至少能让好奇心得到满足。阿蒙森别无他求,只希望能在死前把知道的信息传递给那些能将其加以利用的人。
格斗即将开场,角斗场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外星人,阿蒙森估计怎么也得有两万多人。从外表来看,这些外星武士的装束很统一:全都身着闪亮的黑色铠甲,脖子上戴着黑项圈,上面垂着几条闪闪发光的流苏(这样的饰物在她们身上屡见不鲜),从头到脚装备着量身定制的武器。不过也有例外,在刚才那场奇特的“乐透大抽奖”中,和麦克拉伦一对一的大个头外星人就有所不同。她显然也是个武士,但不是普通武士:除个子大之外,她佩戴的项圈上还饰有符号,与护胸甲上的神秘铭文相同,而且她身披黑色斗篷,手里举着的那根权杖怎么也得有四十斤重。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她只带了一样武器——一柄短剑。不过阿蒙森怀疑,这个武士才是这十来名外星人中最危险的对手,特别是看过她的穿墙绝技以后,阿蒙森对此更加深信不疑。其他船员都认为这不过是外星人用全息投影造成的幻象,阿蒙森没有反驳,但他非常肯定,他们看见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她就那么从石头墙里走过来,那可是一堵几乎有整整一米厚的墙。阿蒙森想破脑袋也猜不出这个外星人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相信魔法,但这个文明的科技之发达,已经远远超出人类所能理解的范围,这么看的话,也许也算是一种魔法吧。
至于其他外星人,她们和这些武士相比有两个明显不同的特征:身上穿的是长袍,手指上也没有利爪。过去几小时里,阿蒙森一直关注着不同外星人的举动,现在他明白,袍子的颜色代表不同的社会分工。像医生的外星人穿白袍,铸造武器和为人类量体裁衣的穿黑袍,那些重建奥罗拉号计算机系统的外星人穿的则是深蓝色袍子。所有人都有高度专业化的分工,而且有的群体——尤其是医生和重建计算机系统的外星人——显然不需任何可见的科技介入,就能和其他系统(如果将治病的粘胶和那剧场式建筑的水池里的黑色基质也算作系统的话)相互结合。
阿蒙森扫视人群,至少看见二十多种不同颜色的袍子。表面看来她们的分工似乎已经很多样了,但和人类一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在人类世界里,不管是修厕所还是修飞船,都有专门的技术,要掌握其中一门往往要花上好几年时间。外星人自然也需要类似的分工,然而在场的这二十多个族群远远代表不了那么多纷繁的种类。或许她们学习一项技术需要的时间并不长,或许每个族群都能同时掌握某一领域内的多种技术。比如她们的医生,只需要这一个族群,就能让人类医疗界的各类专家统统下岗。几个小时前,即使是在对她们的人类实验品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外星人就已经在治病疗伤方面显示出超高的水平。
这时其他人都在关心接下将会发生什么,阿蒙森却陷入了深思。想到外星人的这些奇异特质,他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表的寒意:哪怕自己的猜想仅仅是接近事实,这些外星人也必定会在与人类的战争中占据难以估量的优势。骁勇强悍的武士在前线奋战,身穿长袍的姐妹在后方充当几乎无所不能的后勤军团——什么也阻挡不了她们。
阿蒙森死死地握住手中的铁头木棒,握得所有的指节都没了血色,他在心中第一千次咒骂把他们带进这个星系的残酷命运。
小伙子佐藤和见习军官安娜·扎连斯基分别站在姚铭左右。刚刚姚铭见到船长飞快地递来一个眼色,便凭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会意地点点头,站到了两位年轻见习军官中间,赖莎则站在安娜的另一侧。姚铭很清楚,在接下来的死亡考验中,任何保护都只是徒劳,也知道没有人会怀疑这场异星决斗的最终结果,但他打定主意,即使要死,也绝不能让这两个年轻人死在前头。
姚铭曾考虑过选一把做工精良的外星宝刀,但最后还是像船长和少数几位船员一样,觉得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武器最可靠。他虽然也精于刀术,但拳脚功夫更胜一筹。有拳脚做武器,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