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至今，褚芒还是没能找到刘藏锋和刘藏明，这使得他越来越焦躁，逼得越来越紧。千平明里风平浪静，暗中却草木皆兵。暗卫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就连武将杨阙都被卷入这场迟迟未能收网的搜捕中。杨阙是将军不便抛头露面，但却可以四处派人搜查，千平各处都安插了眼线，只要刘藏锋出现就插翅难逃。但刘藏锋如同人间蒸发，至今没能让杨阙找到一根头发。
另一方面，在中秋夜宴时在外戍边的前朝五皇子刘藏明还是杳无音讯。褚芒早就发兵第一时间撤去了刘藏明在边关的人马，现在所有的兵都归姓褚之人，与刘家一点边儿也不沾，但这个刘藏明连贴身护卫都死了，却能一个人逃出去。
一个人！褚芒的手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一个人！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褚芒不怕他跑到大漠雪原去，也不怕他跑到千平来闹上一闹，最怕他跑过边境到北方游牧国那边去。一旦刘藏明有本事勾结蛮夷起兵叛乱，那就不仅仅是他与前朝那两个小崽子的博弈了，他更要赌上尚不富足的国力、尚不兴旺的人丁，去和关外下胜算难测的一盘大棋。这样的结果他绝对不会允许发生，但这样的结果最有可能发生。
褚芒缓缓合上眼，思绪飞快地展开，假设一切的可能性。朝中的大臣在重压下看似归顺，心里却难保怎么打算的，他没法激进，只能按兵不动，除了派人监视和拼命集权，暂时没什么更好的方法。这样，刘藏锋就绝对成了国内的一颗不知何时引爆的火炮。而刘藏明一旦能与北方结盟，就很有可能引得境外游牧的蛮人起兵南下，与刘藏锋里应外合……褚芒的眉头越拧越紧，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但是，他也知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刘藏明作为荃朝大将，与关外小国结下的几乎是血海深仇，一旦出了关门就是凶多吉少。他们兄弟两个如果能联手，势必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但一旦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死了，实力就会大大削弱。
褚芒猛地睁开眼，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他当然不能立刻把两人揪出来弄死，但是却可以尽力断绝一切让两人活下去的可能性。既然刘藏锋可能动摇他的大臣，他就拉拢人心；既然刘藏明可能跑到关外去找事，他就去与北方议和。他就不信他们褚家三代人才坐上的皇位，能就这么栽在两个毛头小子手里！
等褚芒挥手打发了几个兵部大臣、交代好了使节出关事宜之后，就要由下面的几个重臣准备遣使、拟定路线，着手考量向关外游牧国家求和的具体细节了。出使，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眼下国力不强，刘藏明又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跑到关外去，先下手为强拉拢邻国是上上计。褚芒许诺了一批重赏，大大表达了一番对于手下人的信任，就堂而皇之的把这一摊子甩给了大臣，免得他们闲下来还有时间打听打听前朝皇子的下落。
回到乾清宫后殿，褚芒就看见侧边的书桌上坐了一个人。这人不仅盘腿坐在他平日练字喝茶的桌子上，还碰倒了一旁刚放好的笔架。他穿着一件和时节完全不符的厚黑袍，脸却毫无血色，像黑衣里裹了一个雪人，只有眼珠和两道浓眉乌黑乌黑的，还有一圈浅浅的络腮胡，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儒雅。但他就连嘴唇也没什么颜色，像一个由黑白两色构成的人，更像刚从棺材里倒出来的。这人闭着眼盘腿坐在桌上，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褚芒进来眼也不睁一下，如同在这张桌子上刚刚坐化，只留下肉身，全然不知礼法二字怎么写。
褚芒对于这样无异于找死的行为也微微吃了一惊，但在看清这人以后立刻恢复了常态。他既没有表示出愤怒，也没有表现出惊喜，只相当随便地在屋里拣了一把椅子坐下，看着那人微微抿了抿嘴，做了一个要谈话的准备，但没有开口。其实，褚芒对于来人的目的清清楚楚，但是却巴不得不提。
但桌子上的人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过了一小会儿，褚芒终于没耐住性子，皇上日理万机，并不想在这里干瞪眼。他叫道：“十九寺。”
“褚芒，”那人睁开了眼，眼里划过一道极浅极淡的光，应道，“好久不见。”
褚芒对于这样直呼当朝天子大名的大逆不道的行为不太高兴，但还是没有计较。他的眉头皱起来，道：“朕——”
十九寺听见这样的自称，没来由地冷笑了一声。褚芒看见他讥笑似的表情就突然闭了嘴，眯了眯眼，用沉默反击刚刚那一声不怀好意的笑。
于是十九寺开口了：“你并没有去找。”
“去了，”褚芒避开了“朕”这个称呼，“没有用。”
“没有用？”十九寺把手拢进袖里，很古怪的笑了，“是你没有用吧。”
褚芒很久没有听到如此尖刻的挖苦了，不由得伸出手捏了捏鼻梁。如果坐在对面的是德仪皇后，她就会知道自己的丈夫、大椋的天子此时开始暗暗的生气了，她就会知趣地打住话头，但十九寺并不是那样的人。他明明看出了褚芒在生气，但却毫不在意。
褚芒垂下眼，很平静地解释：“本来就连你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投在哪一处，”他的眼里暗暗蕴含着不耐烦，“找一个根本没什么特征的人，凭一个虚无缥缈的线索，就是再快，几个月没什么结果也不是什么怪事。”
“那你要几个月？”十九寺伸出右手，不紧不慢地竖起一根手指，“难道一年？还是…。。十年，甚至一百年？直到你老死，你都打算告诉我找不到，对不对？”
褚芒用力握了握椅子扶手，而后道：“你们都找不到，居然来指望凡人。”
十九寺听得这话，从桌子上一跃而下，动作十分干脆，“苍龙仙君是被贬下凡来的，所有敢动用法力私查他下落的都是重罪，你觉得呢？”
“……会继续查的，”褚芒道，“不过，劝你不要抱太大希望，这不是大海捞针，是在海里捞一滴水，找都找不到。”
“一滴水？”十九寺听到这话笑了，笑的有点邪气，“这比喻好。”
褚芒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此刻十九寺的心里翻腾着怎样的痛苦和怒气，这是从千年前一同出生入死就有的一份异常坚定的执念。苍龙拥有很多这样的执念，才会有人不惜送死也要拦下天帝，为他留下最后一节龙骨。
人的执念能重塑一个神，那么神的执念呢？
十九寺突然伸出左手，他的左手竟然是一段白骨！看到这一幕，褚芒的脸色变了变，涌上来一阵毛骨悚然。看到褚芒的反应，十九寺满意地把这只左手收回了袖里，而后他的右手上方笼聚起一团青色的烟雾，散发出一阵浓重的水汽。他把这团青烟像扔一个玩具那样往墙上一扔，墙上立刻现出一段小小的青色龙纹，那是东方的苍龙的标志。
“他的一节龙骨还在我这里，”十九寺沉声说，他的神色像是陷入了回忆，“准确说只有半节，那日天庭早朝散后，众仙拼命聚集他因为抽取龙骨而四散的仙气，也只勉勉强强凑出这半节来，由我带下界来，寻找他的转世。”
“那又怎样？”褚芒盯着那条龙问。
“那又怎样？”十九寺重复道，“苍龙还留下了一节龙骨在自己身上，它的味道和这是一模一样的，你觉得怎么样？”
“朕怎么知道？”褚芒脱口而出，没记得“朕”引起了十九寺的不满。
“苍龙的仙气味道独一无二，你凭着这去找他。”
褚芒看了他很久，终于点点头，“可以，但是你要知道仙气对于凡人来说没什么提示作用。”
“好办，”十九寺又笑了，还是有点邪气，“这好办，他和这节龙骨会有感应的。”
“什么感应？”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褚芒正想骂那谁能知道，想想最后还是咽回了肚子里。反正他也没认真找的打算，毕竟他现在一心一意地想找出来刘家那两个小兔崽子。
十九寺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而后，他一扬袖，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