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瞪了她一眼。关月红着眼喊,我表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罪魁祸首!民警不理睬关月,他打电话叫来了警车。玉荣是让警车送进医院的,医生说问题不大,输液后她会醒来的。关月松了口气,她陪着玉荣打吊针等她醒来。
乡长和书记来看玉荣,玉荣还没醒过来。乡长说,咋会出这尾事?书记说,死的该是我。乡长说,洪青死了,这么大的摊子,以后怎么办?书记说,阴阳两隔,死了的人哪管活着人的事。乡长说,玉荣同志也是个重要人物,千万不能让她再出点啥事。书记说,她会出啥事呢?可能就是身子弱一些。你找人给她炖些鸡汤来,好好给她补一下。乡长说,中,我让老婆把家里那只老母鸡宰了。书记点点头,又对关月说,麻烦你先在医院盯着,我们尽快派人来侍候。看到关月点头答应,俩人等不到玉荣醒就走了,他们还要去为洪青做善后的事。关月觉得,这大山深处的两个土皇帝还是很有眼光的,他们知道,没有了洪青,就要死死地抓住玉荣。
玉荣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看着盐水瓶子悬在她的头顶,她看着那维持生命的液体通过针头注人了她的血管,她看着关月趴在她的一侧沉沉地睡去。她想起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一首诗,那诗的题目叫《两天》。她没有记住诗人的名字,她只记住了那首诗。那诗说,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每天都在幻想,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玉荣想起了这首诗,这首诗就在她脑子里久久地盘旋。玉荣觉得这首诗就是为她而写的,那种连挫败也无缘领略的边缘心情竟是那样绝望、黯淡。
玉荣想像不出诗人的样子,但她知道诗人会在忧郁中死去,那时所有的夜莺都会为他唱歌。玉荣一直想着诗人的死,她如此执迷不悟地想一个诗人的死,而“死”这个词却发出一些声音,响在她心灵的深处。其实她是把自己当成了那位诗人,她以为那首诗就是她自己写的。也许她的生活与诗无关,但她的生命绝对和诗有关。关月醒来时发现玉荣眼睛直直地望着对面空白的墙,关月说,表姐,你不要吓我,你一定要撑着。玉荣不说话,眼珠也不动一下。关月说,表姐,你不能这个样子,玉林表哥不在,你要是也完了,那大姨咋办?你难道想让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玉荣还是不吭声,在这个时间段里,任何语言都无法将玉荣拯救。她沉浸在一种虚无的氛围里,沉浸在一段狭窄而绵长的记忆里,沉浸在一首与她的生命有关的诗的意境中。关月吓坏了,关月跑出去找医生,关月的脚步空洞地响在医院的走廊里。
玉荣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她仍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守在她旁边的不是关月,而是母亲和姨妈。玉荣看着这两位老人,两位老人也看着她。玉荣的眼里有泪慢慢地溢出来,她就那样静静地流着泪。她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她的眼泪把枕头浸湿了。母亲说,荣儿,你想哭就放声哭,哭出来会好受点。姨妈说,玉荣,你听老姨妈的话,你还年轻,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想开点,你要为你妈着想。母亲说,荣儿,你不要吓妈,妈经不起你吓了。玉荣哽咽着说,妈,你不要为我操心了。姨妈说,玉荣,你不想你妈为你操心,你就打起精神来。玉荣恍恍惚惚的,她想起来,洪青死了,他离开了她。他真的死了,他让山民拿枪托活活地砸死了。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疯狂的力量,他们以前只知道晒太阳,看上去懒洋洋的,可是他们现在却拿枪托砸死了一个人,他们砸死一个人就像砸死一只鸟一样。是洪青唤醒了他们体内的这种参与竞争的意识,洪青却在还没来得及规范这种力量时就被这种力量摧毁了。也许这不光是洪青一个人的悲哀,而是很多人的悲哀,更是人性的悲哀。玉荣作为一个参与者,她的目光穿过世俗的尘埃,目睹着洪青无奈地死去,四周是满目的荒凉和寂寥。玉荣的悲哀在于玉荣永远都不愿触及一个事实,那就是洪青死了。她明明知道洪青死了,但她却指望他能复活。她固守着一种感觉,固守着一种精神。
洪青怎么会死呢?“西部一线天”还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好多的事还在等着他,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他不会死的,他说过他要再去一趟海南的,他还没有去,他当然不能死了。玉荣的脑子一直在这些问题上打转,她指望母亲和姨妈都告诉她,洪青让医生给救活了。可是母亲和姨妈却告诉她,你要独自活下去。一个女人端着盆热气腾腾的鸡汤出现在玉荣面前,她说她杀了家里的一只老母鸡,她劝玉荣喝点鸡汤,她说喝了鸡汤命就是自己的了。那鸡汤冒着热气,玉荣视而不见。玉荣眼睛空茫茫的,她从母亲和姨妈那里得不到答案,她就找关月。关月从外面跑进来,她刚刚是到外面和她的韩国老板通电话。玉荣看见关月进来,就指望关月对她说洪青没死。可是关月也不说话,关月躲着她的目光。玉荣说,关月,你去告诉他们,“米钵寺”的贞观老道能救洪青。
关月不说话,站在那里不动。玉荣大叫,关月,你去找“米钵寺”的贞观老道,他会用金箭把洪青射回来的。你为什么站着不动?你快去呀!关月望着玉荣的眼神,她害怕地退了出去。玉荣一直睁着眼等关月,关月一天都没露面。到了晚上,关月出现在玉荣的面前,关月不说话。玉荣说,贞观老道把洪青救活了吗?关月说,贞观老道也死了,他在洪青死的那天就在“米钵寺”大睡了,他和洪青是同一天走的。
玉荣说,不可能,贞观老道不会死的,他会把洪青用金箭射回来的。关月说,真的,贞观老道真死了,今天寺里就为这事忙活呢!寺里还给书记和乡长下了请帖,书记和乡长为洪青的事忙着,没去寺里。那送鸡汤的女人说,贞观老道确实死了,就是洪青出事的那天死的。那天早晨我去寺里有事,我想找贞观老道问问我儿子的学习情况,我儿子近来死活不到学校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每天强行把他送到学校去,一转眼他就跑了。可是我没问成,贞观老道那天早晨五点钟就死了。他死是他到岁数了,可是洪青还年轻,可惜了。玉荣盯着关月的嘴,那嘴里发出的不是人的声音。玉荣又盯着送鸡汤的女人的嘴,那嘴里发出的也不是人的声音。那两种声音包裹了玉荣,玉荣挣不脱那声音。那声音轰鸣着,震着玉荣的脑子和耳膜,后来玉荣就无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睫毛只动了一下。
玉荣第三次醒来时病房里人很多,母亲、姨妈,还有乡上的几个人,书记和乡长也在,他们胳膊上都套着一个黑套子。他们用那黑套子告诉玉荣,洪青死了。玉荣无法阻止洪青死去,她也无法阻止自己活着。作为生存的个人而言,她能够做到的首先必须是承受活着的现实性,承受活着的沮丧和无奈,然后在此活着的经验中化解那永久性的悲痛。
这是灵魂的一个“痛”点,深沉有力,不可以抗拒。局外人永远也不会理解她的,他们对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活着,活着承受该承受的一切。玉荣第三次活过来时看到了更多的人,这些人都在向她证明洪青死了。死是难以抗拒的,活着也同样难以抗拒。洪青的死也许就是因为她太年轻了,所以这死才显得如此沉重。
书记说,玉荣同志,乡政府在“西部一线天”给洪青开追悼会,你身体怎么样?你能参加吗?乡长说,我们写了悼词,你看行不行?如果不行,我们可以重写。洪青是为山里人死的,他死得重于泰山。书记说,我们要追认洪青同志为烈士,我们要对这次事件负责。乡长说,玉荣同志,你看你对洪青同志的丧事还有什么意见?玉荣谁也不望,她望着自己的心说,你们看着办吧,别来问我。书记和乡长互相使个眼色,书记说,那好,我们去办0乡长说,玉荣同志,你要节哀啊。书记和乡长带着他们的随从走了。关月说,表姐,你不参加不行吧?现在好多人都看着你。玉荣说,有什么意思。关月看了两位老人一眼说,表姐,你不送送他?你也不想见他最后一面?玉荣说,有什么意思。玉荣两句重复的话让关月满脸疑惑,关月出去了一会儿,她招手把玉荣的母亲叫了出去,她说,大姨,表姐是不是认为洪青还活着?
玉荣的母亲说,谁知道呢,看她这样子,我一个死老婆子,也不知道咋办。关月说,我给表哥打个电话,让他回来?玉荣的母亲说,你接通,我给他说。关月接通玉林的电话,把电话给了大姨。玉荣的母亲在电话中听到玉林的声音,就哭了。玉林那边说,妈,怎么了?母亲说,玉林啊,你姐夫死了,你姐也不行了,你妈也快死了,你回来吧,啊?你不回来,你就谁都见不着了。电话里一片呜咽,好像玉林那边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的声音。后来,大姨就把电话扔在了地上。
关月心疼地捡起电话“喂”了几声,那边一片忙音。玉荣听见母亲的哭声,竟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挣扎着爬到门外。
关月看见玉荣出来了,关月就觉得玉荣有救了。她把玉荣交给两位老人,她就向玉荣告辞了。她不能在这里久留,她的韩国老板已经取消了在“西部一线天”投资的决定,她得跟着他走了。可是她不敢把这话告诉玉荣,她也不知那韩国老板是咋想的,他只说晦气,他还说这里的山民太野蛮了。关月本想劝劝他,但看他的脸色,他好像一下就对这山里没了好感。关月也不敢劝他,只能也装出对这山里反感的样子。她觉得有点对不起玉荣,但也没办法。关月走得急速而潇洒,她只是轻轻地对玉荣挥了挥手。玉荣并没看出关月的意图,她以为那就是一只手动了动而已。
玉荣看着关月离去,她并没有看着那个韩国老板离去。
她的身边只有两个老人。后来,洪青的父母来了,洪梅来了,红花也来了。再后来,玉荣身边的人就越来越多了。玉荣被这些人包围着,玉荣没有独处的时间,她竟然连关月这个人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