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玉荣进来了。小秀说，师傅，徐局长这次效果挺好，瘦了九斤八两。灵芝听见“女轮椅”进来了，就从按摩床上下来，整理好衣服。玉荣说，徐局长，身体内部有什么不良的反应没？灵芝说，有点恶心，不想吃东西。玉荣说，是不是感冒了？感冒有时会出现这种症状。灵芝说，感冒好像没有，就是去了趟省城，可能饮食有些不规律。玉荣说，噢，那您要多加注意。您现在已达到标准体重，就没有必要再减下去了。灵芝说，假如反弹了呢？玉荣说，六年之内什么时候您的体重超过了目前的重量，您随时可以来，我们免费为您服务。灵芝说，你不是要转让“百花园”吗？我到时找谁？玉荣说，您找“百花园”，我转让的时候会把善后工作做好，您减肥的底案会在“百花园”存档，“百花园”只是换了老板而已，顾客是上帝的宗旨永远不会变。灵芝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不是对广大消费者不负责任吗？玉荣笑了一下，我会负责到底的。灵芝说，你都不干了，你怎么负责？玉荣说，我有我的方法，我会为“百花园”选择一个高素质的老板。灵芝突然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审问的口气，而那“女轮椅”还笑微微的，说话也极有分量。她想换一种方式说话，她找不到感觉，便硬着头皮说，你和肖风认识？玉荣说，认识，我们很多年前找过对象，差点结婚。小秀平时就有点多嘴多舌，现在为师傅转让“百花园”的事心里不顺，就气哼哼地说，肖风娶了谁都不亏，一个是女局长，一个是女老板。玉荣笑了，他娶了我还是亏，娶了我，哪有跟了徐局长风光。小秀说，也就是，娶了你就得跟你到山沟里去了，哪个男人愿跟着你去受罪。玉荣说，小秀，忙你的去吧。小秀说，我现在都没心思做事了。玉荣说，去，别在这里添乱。
小秀走了，玉荣平静地望着灵芝，她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和肖风的过去有看法，对我和肖风的今天充满了怀疑，最近电视台上演了一出“马翠花事件”与肖风有关系。
灵芝没想到玉荣这样直白，她有些惊慌，但她很快稳住神，她说，是你多虑了，马翠花只是作为一个消费者借助电视台维护她的消费权益，怎么会与肖风有关系？玉荣笑笑，你不想正视这个问题就算了，反正这一场闹剧也结束了。灵芝说，你认为这是闹剧？你把电视台当做什么了？玉荣说，当做婊子了，说翻脸就翻脸的那种婊子。灵芝的脸涨红了，她指着玉荣说，你，你，你简直是谩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个奸商，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玉荣脸上没什么变化，她仍然是那种口气，她说，我就是谩骂，我这样骂过后，我和你徐大局长、和肖风的一切恩恩怨怨就清了。灵芝有些激动，她语无伦次地说，真的清了吗？能清得了吗？要真清了，太阳会从西边出来的，“百花园”会变成“臭虫园”
的。玉荣说，“百花园”变成什么不是需要你关心的事，你还是去关心你的官位吧，保住官位才是最重要的。玉荣说着说着目光就在灵芝的脸上打转，她看这女官僚的面相也没有官运亨通的迹象，说不准哪天会断路。灵芝说，你给我说这一套不是太可笑了吗？玉荣认真地说，一点也不可笑。
灵芝见玉荣的目光怪怪的，心里发虚，她说，你不用这样看我，你现在的这种状况是你自己造成的。玉荣说，我是阴沟里翻船大势已去，你再继续表演吧，你的人生舞台从目前来看，还不至于崩溃。灵芝说，你什么意思？谁是阴沟？你说谁是阴沟？玉荣说，你也不要太敏感了，我说的阴沟是广义的，也可以是马翠花，也可以是电视台，当然也可以是你，也许这阴沟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机构，而是很多人和很多机构挖出来的。你难道不想承认这一点？玉荣目光灼灼地看着灵芝，灵芝一时没话说，有一种做了贼的感觉，她有点发慌。她在“女轮椅”面前把风度、气质、脸面全丢光了，她不甘心，却捞不回来什么。玉荣这次本来是想跟这个女官僚好好吵一架的，但是吵着吵着就没了兴趣。女官僚虽然好斗，但几个回合后斗志就消失了，后来竞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玉荣也觉得没意思，就喊小秀来送客，自己摇着轮椅离去。
灵芝跺了一下脚，她恨玉荣也恨自己。小秀去扶她，她粗暴地推了小秀一下说，这个，这个“女轮椅”竟然这样对我说话，气死我了。小秀不知徐局长和师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说，徐局长，您不要生气，我师傅最近情绪不好，说错了话，你就别当回事。灵芝白了小秀一眼，气急败坏地走出“百花园”。出了“百花园”，她才觉得天空是如此高远，世界是如此之大，她不由得又开始嘲笑玉荣的小家子气。这“女轮椅”是个疯狗，到处乱咬人。她也真够独的，她骂电视台是婊子，无疑就是骂她徐灵芝是婊子。她还说阴沟什么的，让她徐灵芝找不着北，愣是站在那里丢够了丑。这口恶气让她如何咽得下。可是咽不下又能怎么样？她不能拿着炸药包去炸“百花园”，她不能拿着枪去打那个“女轮椅”，这是和平年代，这也是法制社会，谁也不能乱来的。
走在街上，灵芝的脑子很快就冷静下来，她的自信又回到她身上了。她觉得她还是个胜利者，她成功地赶走了“女轮椅”，她不知比“女轮椅”强了多少倍。“女轮椅”没有了“百花园”，她要去她的山旮旯里躲起来。这与徐灵芝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女轮椅”和肖风不在一个山旮旯，她徐灵芝照当她的局长，照过她的日子。现在的问题就是弄清楚这件事，最好是把肖风从那山旮旯里弄回来。
灵芝虽然忙，还是抽时间去了趟肖风原来的学校，找校长谈了谈。校长说，肖风要是想回来，学校的老师可以轮着下去支教。灵芝说，肖风要是不想回来，学校有没有办法让他回来？校长说，肖风不回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这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大家都不想下去支教0灵芝说，大家不下去就让肖风下去？这也太不像话了嘛！校长说，问题是肖风强烈要求下去的，谁也不好说什么。灵芝说，这个肖风，他搞什么鬼？校长说，肖风也是思想觉悟高。灵芝在心里骂，见鬼吧，你自己思想觉悟咋不往高拔？灵芝跟校长说不出个结果来，就跟校长要了支教点的确切地址。校长说，那里路不好走，也不通电话。灵芝没理睬校长的话，噔噔噔出了学校大门。几位老师站在外面望她，不知悄悄说些什么。
灵芝觉得她必须跟肖风见见面好好谈一次，不然的话，她就会疯掉。至于这次谈话能不能消除她和他之间的敌意，她自己也不清楚。无论如何，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给他当老婆，她也不能受这样的窝囊气。有了这个打算，她就等星期天，她想带了娟娟去，带上娟娟好说话。可是到了星期天，父亲又得了重感冒，送到医院去打吊针。她在医院陪了两天，病情才控制住。
星期二，灵芝到局里给李壮举安排了工作，她说她丈夫下去支教了，她也想下去看看，说完就坐了局里的车走了。
李壮举对她的行动揣摩了一会儿，不明真相，他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让采访车跟去，宣传一下局长丈夫支教的光荣事迹。其实是他多虑了，他以为徐灵芝去她丈夫的身边，就是暗示李壮举要给她丈夫脸上贴金，这样的事是说不出口的，只有用行动去暗示。她暗示了李壮举，李壮举就不能无动于衷。李壮举想来想去，就有些头脑发热，他和肖风的学校联系了一下，想看看学校是什么意思。校长接的电话，校长很高兴，校长说以学校的名义邀请电视台去报道肖风，还说肖风支援了偏远地区的教育事业，也就是对党的教育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校长越说越激动，李壮举也觉得肖风的事有报道价值，就晕头晕脑地派了采访车跟去。
他以为他这次做了一件漂亮事，殊不知他又错了。他当然不知道他错在什么地方，官场教会了他察言观色，却没教会他揣摩女人的心思。就因为这一点，方元元跟他负气扔掉了工作，徐灵芝是左望他不顺眼右望他也不顺眼，那个马书记因为马翠花的事对他竟是一肚子的气。这些人都反感他，可他还得继续这样干下去，他是个小人物，他只要还想做个大人物，他就得看上级的眼色行事。
灵芝坐了三个小时的车，才到了这个叫“鸟蛋”的小村子。还叫鸟蛋呢，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哪里找鸟蛋啊。村子就在一道沟梁上，破破烂烂的房屋，贫困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满眼一点绿都看不到，除了光秃秃的山还是光秃秃的山。灵芝找到肖风，肖风正在一个四面透风的屋子里给学生上课。肖风看见灵芝站在外面，他觉得她站在外面的样子和这地方有些不协调，他就停止了讲课，给学生布置了作业。肖风出来，和灵芝没说几句话，李壮举派来的采访车就到了。肖风看着采访车上的人拿着摄像机下来，肖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灵芝看肖风脸色不对头，回头看见局里的采访车，也有些奇怪。她说，你们怎么来了？拿摄像机的那个家伙说，不是让我们来采访肖风吗？肖风是支教的模范，肖风的事很有新闻价值，这是我们副局说的。那家伙一头艺术家的长发飘来飘去的，正忙着支摄像机。肖风满脸乌云，瞪着灵芝不说话。灵芝慌了，不是我，我没让他们来。肖风气愤地指着灵芝，徐灵芝，你以为我会充当你政绩的垫脚石？什么人嘛，电视台成了你徐灵芝的了？想打击谁就打击谁，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就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稀罕上电视，你和你的人快滚吧！灵芝呆了，随后跟来的采访车上的人也呆了。灵芝不能适应肖风对她发火，尤其是当着她的手下对她大喊大叫，她脸上挂不住，眼泪也出来了。她对采访车上的人说，你们……谁让你们来这里的？有人说，是学校；又有人说，是李副局长。灵芝说，你们回去吧，我是来处理家事的。采访车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达成共识，就调转车头走了。肖风说，做戏给谁看？真是个政客。灵芝不吭声，她瞪着肖风看，眼神怪怪的。肖风看了她一会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觉得灵芝阴阳怪气的，眼睛里冒出的都是冷光。
灵芝说，你究竟想怎么样？肖风不说话，他看着仅有几间破房子的所谓学校，听着学生哇啦哇啦读课文的声调，他就是不想说话。灵芝纯正的普通话，还有学生读课文使用的方言，都让他觉得非常刺耳。
肖风不说话，灵芝就看着他。她有满肚子的委屈，她本来是可以大喊大叫的，可是她只能望着他。肖风看见几个学生的头从教室门里探出来一下，又缩回去，他就不想陪着灵芝站在外面。肖风进了一间集体宿舍与办公室还有厨房为一体的简陋房子。这房子就在教室的隔壁，他又听到了学生读课文的声音。这里没有老师，就靠支教维持着这些学生的学业。过了好久，灵芝才跟了进来。灵芝的小车在外面，司机也在外面，灵芝没敢让司机进来坐。其实司机进来也没地方坐，还是坐在那辆“现代王”上舒服。灵芝没地方坐，就坐在肖风那可怜的用破木板拼成的窄小的床上，她坐上去还不敢动弹，小心地提防着，生怕这床突然倒塌。她坐了一会儿全身紧张，索性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走动。肖风拿了本书想走，灵芝说，你站住，我还有话要说。
肖风站住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回去。灵芝说，“百花园”的“女轮椅”也要到山里来了，她要把“百花园”转让出去，你不回去劝劝她？肖风说，世上还真有你这样无聊的女人，你为什么老是在说无聊的事？灵芝说，世上还有你这样小心眼的男人，不就为了“百花园”上电视的事你才跑到这小山沟里了吗？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呢？你说了我会想办法对付马翠花保护“百花园”的，可是你为什么不说？现在让“女轮椅”怀疑你仇恨她，你这是何苦？肖风说，闭嘴，她招你了惹你了，你一口一个“女轮椅”？灵芝说，她本来就是个“女轮椅”，你当初不就是为这逃婚的？你为什么一直不能正视现实？肖风身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他背对着灵芝，很长时间后才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有点怕人，他盯着灵芝说，你的话说完了没？
你没必要说了，你可以走了。灵芝说，我就不相信你会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肖风说，这和你没关系。灵芝说，我还想告诉你，电视台并不想对“百花园”怎么样，马翠花也早被电视台淘汰了，你要是为这事赌气待在这里，你就亏了。肖风说，我不是为那破事待在这里，我是为这里的孩子不会说普通话待在这里的。灵芝说，听上去你是在唱高调，你会有这样的觉悟？肖风说，信不信由你，肖风说完就走了。灵芝追出去，看见他并没有去教室，而是下了山梁，朝山沟的深处走去。灵芝喊，肖风，你回来。没有回答，只一会儿工夫，肖风就不见了。灵芝继续喊，肖风，你要去哪里？很快，教师里的学生都跑出来站在灵芝周围。有个女孩说，阿姨，你别喊了，肖老师去二蛋家了。灵芝说，二蛋？二蛋是谁？女孩说，二蛋也是学生，他砍柴时把腿跌断了，肖老师每天都去给他补课。灵芝说，二蛋家远吗？女孩说，远，走出那沟，还要翻过两道梁。灵芝呆了呆，她让司机把车上的肉罐头搬下来分给这些孩子吃。孩子们很羞涩，扭捏着不好意思吃。
灵芝知道肖风不愿见她，她就想先回去，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她看孩子们眼巴巴地望那罐头，就摇摇头，上车走了。
灵芝坐在车上，肖风下山沟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在这个小山沟里待下去了，他每天要跑那么远的路去给二蛋补课，就说明他决心有多大。也许，他表面上是为了教育事业，实则却是找了这样一个地方来结束他和她的关系。他不跟她谈，他把心事藏在一个谁也触摸不到的地方，灵芝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他。这生活真是乱了套，人人自危，人人不保，就连夫妻也是一样，人心隔肚皮，隔个肚皮比冰冷。灵芝白跑一趟，她的悲观情绪显得十分浓郁。她陷在这种悲观里想求两全，却是难上加难。肖风不愿和她和解，他固执地做着几个孩子的所谓老师，他连自己的女儿也不管了。灵芝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可肖风就是把他心中的那扇门关死了，灵芝想挤也挤不进去。
车在山路上忽高忽低地行驶，车速很慢。灵芝像漂浮的一个气球，无所依傍，没有重量，就那样随车而动。气球有爆炸的一刻，她也有摔下来的一天吗？她粉身碎骨后会有悼词吗？会有人为她哭吗？将来有一天，肖风会不会为她的不幸掉泪？她当然奢望他的眼泪，没有奢望，人还有什么活头？灵芝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种想法太不吉利了。她振作了一下，她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她还有辉煌的前程。她在马书记那里不是躲过了一劫，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至于肖风，她相信他会回到她身边的，他不可能在那个小山沟里待一辈子的。灵芝被车摇得昏昏沉沉的，后来就睡着了。她在车上睡着了，她从政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不管不顾地昏睡过。
车开进城时，灵芝醒了。她恍惚看见方元元站在一堵墙边看着什么。但车子太快了，方元元的影子一闪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