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荣想去卫生间冲个热水澡,把这一身冷汗冲掉,可她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她就那样坐在轮椅上,几乎连上床的劲儿都没有。她就那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响了,她猛地向电话扑去,她以为是洪青的,但她喂了好几声,对方就是不说话,她突然明白过来,也许对方是肖风,先前她赶走了他,这时却想听听他的声音。她不挂电话,对方也没有挂的意思。玉荣以为是肖风,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开了,她从她残疾的腿谈到她开“百花园”的种种艰辛,再谈她对感情的执着和对婚姻家庭和睦幸福的向往。她说了很多,她说得措词混乱,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音调忽高忽低,显然激动得要命。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对方一直没说话,也一直没挂电话,她能感觉到来自电话另一端的沉重的呼吸。她说了很久,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后悔她的冲动,她想挂电话,又觉得不妥,至少该弄清对方是谁。可对方一直不说话,这电话就有些神秘。玉荣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对方这才自报家门,我是江波。玉荣吃了一惊,她有点不自在,她恨自己怎么这样想当然地把对方想成了肖风,结果弄出这样丢面子的事,她心里极为难受。她以为,像她这样胡乱说一通,听众要么是洪青,要么就是肖风,可竟然是江波,好在是电话,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尴尬。江波接着说,我和洪青在一起。玉荣冷静下来,你和他?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江波说,他情绪很不好,我陪他喝点酒。玉荣说,你怎么不早说?江波说,我们怕你摔电话。玉荣说,你把电话给洪青。江波停了一会儿才说,洪青他暂时不想说话。玉荣说,那,那你们少喝点,完了你送他回来。江波说,没事,你早点休息。对方挂断了电话,玉荣拿着话筒,很长时间都没有放回去。她后悔没问清江波他们在哪儿喝酒,她又打洪青的手机,当然是接不通。玉荣没一点办法,又打景枝家的电话,那电话一直没人接。
一连几天,洪青都没有回家,而那二十八个羊圈的户主除了风玉不露面,另外的却是白天到“百花园”晚上到家里不停地骚扰。玉荣这才知道事情变得复杂而暖昧,原来是公家的事,让她这样插了一杠子,就变成私人的事了,也就是变成洪青个人的事了。现在洪青不见了,就变成玉荣的事了,而玉荣是和公家一点不沾边的人。“百花园”每天都有胡子拉碴的落魄男人和鼻子一把眼泪一把的女人高声叫嚷,他们一副不把钱弄到手决不罢休的样子,他们把在此生事作为他们的快乐,“百花园”生意做不成,玉荣只得暂时关门。她给员工放了假,只留小秀在身边。卉铃对老板这样很不满,她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玉荣顾不了这些,她现在觉得事情正在一步一步恶化,她无法把握,也无法摆平。因为这是用钱摆不平的事,也许可以用钱摆平,但她不可以这样做。风玉的事对她是一个教训,她哪敢再用钱管这些事。
可那些羊圈户主疯了似的找她,他们的疯狂是很吓人的,玉荣惹不起也躲不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秀说只有找到洪大哥才能对付这些疯狂的人,可是上哪儿找洪青呢?自那晚洪青离家出走和江波喝酒后,玉荣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
玉荣找不到洪青,就去找江波,江波也消失了。好在她的死党景枝回来了,玉荣对景枝说了洪青和江波在一起喝酒,后来就再也没了音讯的事,她说这件事时哭出了声,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放声大哭过。景枝不相信,她说,两个大活男人不见了,难道是被人暗杀了?不可能,暗杀他们总得有动机和理由?谁会这样干呢?好啦,别哭了,只要他俩是一起失踪的,就会没事。玉荣说,为什么俩人一起失踪就会没事?景枝笑,要是你家洪青一人失踪了,那就有可能是他的政敌把他干掉了,要是我家江波一人失踪了,那就是他背着我跟有夫之妇有染,让人家老公给干掉了。玉荣哭笑不得,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景枝说,我不开玩笑,你就会以为天塌下来了。玉荣说,那现在怎么办?报警吗?
景枝说,不能报警,动用了官方,你让他们有何脸面回来?
还是私下找找吧。玉荣说,先找江波吧。景枝就翻出一个小本本,照着上面的号码挨个儿打电话,听得出,都是平时和江波要好的人,打了二十多个,人家都说有好些日子没看见江波了。景枝把小本本扔了,摊开双手,一副无奈的样子。景枝说她还得到学校报到,她把学校的事处理停当,她再想办法找这两个没有责任感的家伙。景枝让玉荣就待在她家里,躲躲那些羊圈主的骚臭味。景枝出门时说了一句粗话,他妈的,现在的男人,怎么成了这样?离家连个平安都不报。
景枝走后,玉荣心绪烦躁,她想这时洪青会不会回了家?也许他突然回家了,而她不在,他不了解情况,若要撞在那些羊圈户主的手里,情况就糟了,他非被他们撕碎了不可。景枝不在家,玉荣在景枝这里也待不下去,她让小秀把景枝家的门锁了。玉荣和小秀一同回家时去了一趟城关镇的办公楼,几个工作人员玉荣都不太熟悉,其中有一位女同志看了她一眼说,您是洪秘书的夫人吧?玉荣说,我找洪青有点急事。那位女同志说,洪秘书有可能出去要钱了,镇上的造纸厂让欠账给拖垮了。洪秘书也是忙糊涂了,离家怎么都忘了给夫人说一声?女同志边说边把玉荣让进办公室,热情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说,不好意思,连茶叶也没有了。玉荣说,洪青和书记一起去的?女同志说,说不定,要是没出去要钱,就是和书记到下面去了,书记在这里也待不住,每天都有人来找麻烦。我们镇也是倒霉,去年上了个羊圈项目,本以为造纸厂可以支援一部分资金给农民的,可谁想一场火灾把造纸厂烧了个不像样,加之几年来资金回收遥遥无期,结果镇上给农民开了空头支票。这件事具体是洪秘书负责的,那些羊圈把洪秘书闹得够戗,你就多理解理解他。
今年镇上又配合县上弄了个“强村富民”工程,鼓励一个村的村民养奶牛,这次也不敢开空头支票了,本以为只要有了奶牛就可以造福群众,谁知过了没几天,村民们买回的奶牛一个个都变成了肉牛,那些牛没有了奶牛的黑白色花纹,乳房也越来越小,产奶量极少,村民们伤心极了,免不了要找书记。书记下去调查,原来是牛贩子在肉牛身上用了煽油膏染色,肉牛的奶羔羔用丰乳液搓上一天就变成了奶牛了。你说说看,现在什么人没有,真是防不胜防。玉荣说,这件事就没办法了?女同志说,这次书记下了狠心,动用派出所追查这件事,说一定要还受害的村民一个公道,追回他们的损失。
玉荣说,有希望吗?女同志说,难说,有的村民已在纷纷低价出售用奶牛的价格买回的肉牛,也许他们这样低价出售的假奶牛又回到了牛贩子手中,真是可悲可叹。这几天镇上的人都下去了,洪秘书不是出去追账就是下去追牛贩子了,你就多担待点。唉,现在大家都没办法,我明天也得下去,那些村民哭天抹泪的,大家在办公室都坐不住。女同志边说话边整理桌上的一堆材料,桌上的电话又响了,女同志忙扔下手中的资料拿起电话说,喂,噢,是张书记,您在哪里?洪秘书和您在一起吗?不在啊,好,机关里没啥大事,您就放心吧。嗯,嗯,好,知道了。张书记呀,您要是见着洪秘书,就说他夫人找他。好,就这样,再见!女同志刚放下电话,外面又有人喊她,她无奈地对玉荣摇摇头,就跑出去了,她让玉荣等她回来。玉荣还是走了,她不想再打扰这个忙碌的女同志了。
玉荣从城关镇的办公大楼出来,她的心一直沉沉的。
她不说话,她真正地感到洪青的不易,她觉得她以前对洪青了解不够,老是为他不回家和回家迟的事纠缠不休,现在看来真是自己太不应该了。玉容不说话,小秀就把她推回家去。小秀刚把门打开,玉荣还没进门,就被一帮人推到一边,这帮人飞快地窜进屋里去。玉荣眼睛发黑,小秀忙把她推进屋去,这帮人大腿搭二腿,斜躺横睡在真皮沙发上。玉荣让小秀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有人把水一胳膊扫在地上,说,洪骗子呢?看看这洪骗子的家,他妈的真是天堂啊,这当官的他妈的心太黑,贪污我们搞羊圈的钱,把自己的窝弄得跟皇宫似的,真他妈的是月儿弯弯照高楼,几人欢笑几人愁。洪骗子啊,他妈的你不是人。玉荣说,洪青不是当官的,他只给当官的当秘书,他也没有贪污你们搞羊圈的钱,这家是我挣钱置的,给风玉的两千块钱也是我一时同情她借给她的,你们要钱,该去找政府,这不是个人的事。那男人说,政府是谁?没名没姓,我们就认准了洪骗子,是他让我们搞羊圈的,他说上面要给我们钱。另有人说,别听这臭婆娘的,哪有贪污了公款会承认的,不贪污,洪骗子的家会这样晃得我们眼都睁不开?玉荣说,你们以为秘书也能贪污公款?你们这是无知,你们恨当官的贪污,也不能往秘书身上泼脏水呀。那人说,放你妈的屁,当官的和当秘书的,谁不知穿的一条裤子睡的同一个婊子,你没听说吗?当官的晚上要睡小姐,秘书给头儿弄一个给自个儿弄俩,反正都是他妈的公款报销。玉荣头痛欲裂,她不能忍受这种生活局面,她真想给这些人每人发两千块钱让他们走,永远别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她也知道,假如她这样做了,那不就承认洪青贪污公款了吗?玉荣无法面对这些,她给景枝打电话,却联系不上。没有人帮她,她突然想到肖风,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其实肖风又能帮她什么呢?可她现在谁也抓不住,只有先抓个救命稻草。她把肖风父母家的地址给小秀,让小秀去把肖风找来。
那些羊圈户主冷眼看着小秀离去,有人斜着眼说,做啥?是去搬救兵啊?这次谁也救不了你家,除非你把钱给我们。玉荣说,给你们多少?那人斜着眼,每人五千。玉荣说,这么多?那人说,多个屁,洪骗子骗我们弄羊圈时说得天花乱坠,我们的钱冒烟了,洪骗子屁都不放一个。另有人说,别跟这臭婆娘哕嗦,我们先把洪骗子的这些家当搬走,不怕他不找我们。另有人附和,对,这也是个办法,洪骗子不仁,我们也不义。玉荣急了,你们不能这样,这家有我的一半,我跟你们无怨无仇,你们不能毁了我的家。有人说,你是洪骗子的婆娘,洪骗子贪污的钱你没享用?哄鬼吧。
那些人边说边开始动手,有的搬电视,有的抱音响,有的抢冰箱,有的上墙去弄空调机。玉荣喊哑了嗓子,他们也不听,他们真是打算毁了玉荣的家。玉荣不见小秀回来,她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人把她的家毁了,没办法,她拿手机进了卫生间,她无奈地给110打了电话。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问里,她无法面对外面那些已经发疯的人。
110行动神速,这些羊圈户主拿了东西还没离开,110的几个警员就到了,他们只得把东西归到原位。羊圈户主被警员带走了,其中一个警员留下来向玉荣了解情况做笔录,玉荣实事求是地把洪青弄羊圈的事讲了,人家没问洪青的下落,只说现在这样的事太多了,公事私事搅在一起不好处理。玉荣送走警员关了门,有一种骨头碎了的感觉,她喝点水,又给景枝打电话,还是联系不上,她又打洪青的手机,还是关机。她一个人待着有点发疯,可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找谁,平时她忙,拱青的朋友她认识不了几个。终于听见小秀叫门,她以为肖风来了,可只是小秀一个人,她不免失望。小秀说,肖风的父母说,肖风有自己的家,他在他自己的家里。玉荣说,他自己的家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拖家带口回来了?小秀说,听说肖风在一个中学当老师,肖风的母亲说,她儿媳妇还是含大人物呢。玉荣说,他媳妇是大人物?可他为什么还来找我?衣锦还乡要向我示威啊。玉荣的情绪忽然恶劣到极点,随口说了句在她来说很丢份儿的话。这话说出来她心里更难受,看来她对肖风悔婚那件事还耿耿于怀,不然她不会说出这样激烈的话。小秀不知道玉荣和肖风的关系,见玉荣这样急赤白脸的,小秀有点茫然。小秀望着玉荣的脸小心地说,那帮人走了?他们没拿走什么吧?玉荣说,我让110带走了他们。小秀说,早该这样。玉荣说,可是,可是洪青回来怎么办?这事闹到公堂上去,对洪青不利,让他以后怎么工作?小秀不吭声,玉荣陷入了沉思。
小秀收拾屋子准备着饭菜,玉荣坐在轮椅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连串噩梦,每一个梦里洪青都是满身血污,而江波却是时隐时现,不太清晰。她在梦中挣扎着,就是醒不过来。这样似是而非地迷糊了一会儿,小秀叫她吃饭。她给小秀说她做的梦,小秀安慰她梦都是反的。俩人几天都没好好吃饭,胃口有点问题,吃饭没有感觉,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饭,而梦中那血腥的影子还是在玉荣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
这时竟听到江波在外面低声叫门,玉荣浑身一激灵,她以为洪青也和江波一同回来了。小秀打开门,却只是江波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江波像一个落魄的打工者,他头发疯乱,面无血色,眼圈青黑,像是几天没睡过觉。他提一个破包,把包放在桌边,就坐下吃饭,他不抬头扒完了一碗饭。
玉荣说,洪青呢?江波说,忙着挣钱呢。江波又吃第二碗饭,他仍然不抬头。玉荣说,在哪儿挣钱?江波说,在能挣大钱的地方。玉荣说,什么地方?江波说,说了你也不知道,那地方很隐蔽。江波很快吃完了第二碗饭,他把碗放下,从那破包里拿出一摞钱,这是洪青挣的,他说那些羊圈户主要是来找你要钱,你就把这钱分给他们,每人两千,让他们留下收条,过几天挣了钱再送回来。江波说完起身就走。玉荣说,你不能走,你至少该说清楚你们在什么地方?
江波没说话,他提着那个破包还是向走去。玉荣追过去,你回来,你们是不是去给造纸厂做假账呀?江波说,我们和造纸厂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自己给自己挣钱。他说着把门“砰”地关上,门外他的脚步声很急。玉荣打开门喊:
江波!江波!没有回音,江波有预谋地逃走了。玉荣说,小秀,你跟去,看看他走哪里了?你一定要看清他去的地方。
小秀忙穿了衣服追出去,小秀的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
玉荣望着那堆钱发呆,电话响了,她一接,竟是景枝。
景枝说,你回去了?那帮羊圈佬没找你麻烦?玉荣说,你快来吧,你家江波来了。景枝说,你让他听电话。玉荣说,他又走了,你别说了,你快来吧。玉荣听见放电话的声音,想必景枝很快就会赶过来。玉荣现在没有主心骨,景枝来了景枝就是她的主心骨。4景枝坐了电蹦蹦赶来,一进屋就看见了那堆钱,怎么回事?玉荣说,江波说他和洪青在一个能挣大钱的地方,这堆钱是洪青送回来打发那些羊圈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