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服了丘自在,第二天吴秀贞起个绝早,兴冲冲收拾打扮一番,便学周剥皮搞半夜鸡叫、催长工下地干活儿,在剧组住地的院坝里大叫三声:“起床了,剧组的,开饭了……”
王能万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翻跟斗,蓦地想到已经“罢工”,复倒头睡去:“号你个丧。”同室的筱广华也被闹醒,骂道:“给她说,老子们,晚上硬不睡,早晨硬不起!”
于是全剧组清风雅静,一片可怕的沉默。吴秀贞在院坝里茫然道:“怎么,都死了……”
老孙从边房出来,抠着眼屎:“开啥饭?还没煮呢!不是说,到城里搓一顿么……”
吴秀贞怒道:“谁说的?”
老孙吓一跳,忙汇报道:“他们说了,罢踢,罢拍,罢演,罢饭,罢罢罢……”
吴秀贞差点晕过去:“好大的狗胆!不想吃伙食了……”
老孙肯定道:“说半天,他们就是不想吃伙食,强烈那个要求,要吃三肉一汤……”
方而正、魏一枝两位弃权者这时走出来,吴秀贞稳住阵脚:“方导、魏制片,咋个搞的?我才走一晚上,剧组就造反了?”方而正客气道:“我是反造反的,但众怒难犯,我只好弃权!你不在,呃,制片人不在,我孤掌难鸣,怎能镇住堂子……”
魏一枝微笑道:“我也弃了权的!没办法呀,事情的起因,小得很,就是大家不愿吃长斋……”
吴秀贞暴跳:“不愿吃,那就统统地开了开了!”
方而正冷笑道:“统统开了,这个戏,不拍了?你能定么?你能定,那就宣布散伙……”
魏一枝边鼓缓敲:“戏呢,也拍了场把;钱呢,也花了一两百万,这个损失,吴姐能在两位老板面前报销,那也就不说了……”
吴秀贞忽地蹲下,痛苦地抱住头:“那,他们到底,有啥要求?哦,三肉一汤,老孙,今儿中午就开嘛,总不能为吃块红烧肉,就闹出大损失来……”
老孙老实道:“你不晓得,昨晚那阵仗,不是冲三菜一汤来的,他们吆喝‘裁判换人’,我也听不明白那意思,好像要估吃霸赊,叫你下课哩……”
吴秀贞复又跳起:“什么?我下课?我他妈江山不倒!弄清楚,柳姐是我姐,丘哥是我人……”
方而正解释道:“大家的意思,不是叫你下课,你好歹还是制片嘛!官复原职而已,而这个制片人呢,你是临时代理代理,呃,大家的意思,是要求窦大哥重出江湖……”魏一枝安慰道:“小吴,你下来,和我一块儿干制片,辅佐窦哥,有什么不好?人心所向、众望所归的事儿,你还是别惹。为了事业,为了大局,你就委屈委屈吧……”
吴秀贞冷静了,愣了半晌,将眼儿一抹:“说半天,你俩没弃权呐!哼,喊‘裁判换人’?换人,可以,也得裁判说了算!你们马上打电话,问问丘哥儿,看我丘吴氏,换得下来么?哼,翻了天了!笑话!”
方而正敏感道:“怎么,现在而今,丘老板一人当裁判?”
吴秀贞打开窗户说亮话:“高层变动,你们就不清楚嘛,嘿嘿,还在这儿昏头昏脑玩手腕!老实告诉你们,咱柳姐,撤了资,她撤她的,我不撤!因为丘哥不撤,丘哥要娶我,我早迟是他的人!我现在以老板娘兼制片人的身份,命令你们,马上吆喝剧组,带上干粮,都到现场去给我——拍戏!”魏一枝心头打开鼓,忙道:“那好,方导你吆喝吆喝,我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说毕飞快去了。方而正亦知不妙,推脱道:“呃,作为导演,拍戏,是不能弃权的,吆喝剧组,该我弃权,这是你们制片部门的事儿!这样吧,我去准备,下场戏的台本……”也风火走人。
吴秀贞筋疲力尽,手一挥:“老孙,你快吆喝吆喝!”
老孙没奈何,长声唳叫道:“剧组的,起床喽……”
众人听见老孙吆喝,这才纷纷起身。王能万笑道:“老孙等不得了!愣催我们,到城里去搓一顿。他家伙,煮了半辈子饭,一辈子没吃过别人煮的,该高兴!”
筱广华套上裤子:“快快快,差点忘了,今儿个城里摸彩票!要是摸到一奔驰,老子就,嘿,娘的!”
王能万开始洗漱:“什么奔驰!大不了,一桑塔纳,有好大搞头?”
筱广华刮胡子:“你们学表演的,就是缺乏想象力!摸着桑塔纳,你就想奔驰!有了奔驰,你就该想百万英镑了。《百万英镑》那个电影,看过么?经典片!看过就好!老子要是有百万英镑呀……嘿,娘的!”
王能万打着领带:“有了,你到底要干啥?”
“有了?有了,老子就一阵昏搅!吃喝玩乐,尽情享受人生,要不然,这辈子不就白活了?”两人愉快谈笑,剧组门口忽然走进一个公安人员来。吴秀贞早到房间,挨门儿乱敲,只有老孙还在院坝里游荡。公安上前,问道:“老大爷,这是《跑马》剧组么?”
老孙惶悚:“呃,是,是,公安大爷,我可没犯什么事儿……”
公安一笑:“没你事儿,请问,筱广华在哪儿?”
“筱摄像?他犯事儿了?该抓该抓,吃他妈三菜一汤,光听他骂娘……”
“他到底在哪里?”
“在,在102房!嗨,我带你去!想不到,他也有今天!他昨晚上好凶,把个碗儿乱敲,愣带头罢踢,罢拍,罢饭,罢罢罢……”筱广华收拾一新,正抢着和王能万照镜儿,公安走进:“谁是筱广华?”
老孙手一指:“就是他!”
筱广华一愣,王能万忙让开:“对的对的,是他,是他!不是我,不是我!”
公安严肃道:“筱广华,你在外地****,材料已转到我们这儿来了!人证物证俱在,跟我们走一趟吧!”
王能万傻了:“真是被我不幸言中了么?”
筱广华慌忙否认:“我会么?我们这些人,顶了门儿,嘴巴上闹闹,会干那种事儿?”
公安不耐烦:“要抖点材料你听听?一个姓赵,一个姓孙,两个都是暗娼!”
筱广华一听铁证如山,颓唐道:“原来这样,娘的,缺乏职业道德!咋会把嫖客供出来?我认栽,我认栽,认罚……”
公安道:“是罚是判,看你的坦白!走!”
筱广华哀求道:“我打个电话,行不?也好,有人送饭……再有,能不能不带铐儿?”
公安大度:“可以!老实点,你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么……”
王能万、老孙见公安押了筱广华消失,兴味索然,两人待在房间里沉默。那壁厢魏一枝打了好几个电话,弄明白了“高层变动”,知道两位老板都已撤资,窦哥儿也跟一个小女子私奔了,当下心中大乱:大势已去,树倒猢狲散!怎么办?几个月不就白忙乱了?妈妈的,趁好多人没醒过神来,赶快“打土豪、分田地”,把剧组的设备呀、衣物呀,凡是值钱的东西,搂几抱再说!惶急出来,正撞见方而正,心中一顿,给不给这小师弟说呢?这个人精,看样儿不说他也有数了,魏一枝便道:“师弟,散伙了!窦哥儿驾个土遁,不见影儿啦!柳姹红、丘老板也传令银行,冻结了投资。《跑马》,没戏了!大难临头,咱们还是搭伙儿开溜吧!”
方而正一惊:“我就察觉搞不成了!魏姐,谢谢你,还记得带我开溜,这样吧,你快到服装间、化妆间、灯光组,把值钱的、搬得动的,弄走!我呢,到设备组,把机器什么的控制在手里!不这样,设备是万老板那里赊购的,他找我要,我拿啥退货呢?”
当下两人分头忙乱。方而正走进102房间,但见王能万、老孙两人如呆鸟坐着,不觉一愣:“怎么,一罢拍,筱摄像就单独摸彩去了?”
王能万一叹:“摸啥呢!他乱摸,摸进班房去啦……”
方而正急问:“咋回事?”
老孙醒过神来:“咋回事?两个暗娼,供出一大串嫖客,筱摄像也在黑名单上哩……”
这下该方而正呈呆鸟状了!他心中打鼓:悬悬悬!那两个小妞,记得其中一个姓赵的,也跟自己摸摸搞搞了好一阵,虽然自己见好就收,没跟她玩那种游戏,但鬼知道她的记忆力如何?弄得不好,信手写来,自己不也上了黑名单么?等到进了公安局,虽然说得清楚,但回去跟老婆怎么交代?回到公司,给上级、同事们怎么解释?妈妈的,自己这段经历,不又是一折人们洗涮导演的小段子么?方而正痛悔不已,深感佛教教义之伟大:这就叫,现世报呀!为人处世,别太精了呀!但眼下,好歹自己得脱手,不把设备控制住,又要惹祸儿,便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等来早与来迟。筱摄像,没法儿,他好汉做事只有好汉当了!如果要拍,我只好兼摄像啦,这样吧,机器设备,全部转移到我那里去……”于是三人动手收拾。
夏商周、雷电走了进来:“走喽,走喽,摸彩票喽……”
几个女角儿也挤进房间:“走喽走喽——”
吴秀贞从后面硬挤开众人,直面方而正:“方导,我把人喊齐了,该你发话啦!今儿拍什么戏?”
方而正捆扎设备,头不抬:“喊齐了么?筱摄像呢?”
吴秀贞一急:“对了,筱摄像呢?真是锣齐鼓不齐……”
老孙忍不住,揭穿道:“嘿,他在公安局,认罚认判去了!”
众人一惊:“抓了?”方而正没好气:“抓什么!请他走一趟,反正今儿,拍不成了!”
众角儿欢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呀!”
“东风不来,搞不成呀!”吴秀贞气得哭了:“好好好,散伙散伙!这个戏,不拍了!我,也下课!你们就称心了!我自动要求——‘裁判换人’,对了吧?”方而正稳住脸色,提了设备就走。众人跟上,撞见魏一枝抱了一大抱东西在拐角处一闪,便大叫:“真散伙了么?”“魏制片,抱的啥呀?”
夏商周一惊,见方而正提着东西快步疾走,反应过来了:“嗨!打土豪、分田地啦!《跑马》散伙了……”
众人站住,呆看方而正的背影渐远,忽地反应过来,纷纷抢拿可以找到的任何剧组财物。最迟钝的老孙,最后跑起来:“锅儿瓢儿——是我的……”
几天过去,方而正在夫人的强烈要求下,没奈何在家里打开录像机,首映首场戏,以满足老婆的好奇之心。荧屏上一片黑,什么都没有。方夫人看了半天,撇嘴道:“这就是,你导的《跑马》?”方而正面对意料之中的结局,不觉一笑:“是的是的,嘿嘿……”
什么画面也没有的电视机,只发出“沙沙”的噪音,就像《跑马》剧组,演出了一场虚无的闹剧——毫无语言和色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