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走未走之际,那边角落里冒出一个人来,几步迈过来道:“柳小姐!”柳姹红一看,原来是小钢炮筱广华!不觉心中一烦,肃然道:“怎么剧组在这儿消夜?”
胡蝶飞高兴道:“筱摄像,你也在这儿呀,正好凑一桌儿!”
筱广华忽略不计胡小姐:“柳小,呃,柳老板,好久不见了,请你赏光,关心一下剧组的事儿!”
柳姹红脸色缓和道:“我赏光?哼,剧组开饭,说到底,我在埋单哩,还是请你赏光吧!”
筱广华醒悟:“打嘴打嘴!你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呃,既然遇见了,还是请你与民同乐,顺便,指示点事儿!”
“什么事儿?”
“嗨,窦大哥限定我三天之内,必须租来机头、搞定灯光、落实作曲什么的,我忙了两天,好歹把什么都摆平了。呃,只有这个作曲,死活不让价码儿,说一不二!我又不敢私自涨价,跟窦大哥也联系不上。你来了,正好一刀宰!”
柳姹红来了兴致:“走,看老娘杀他一价!”于是三人走向角落。那壁厢坐了一个浑圆的胖子,头圆脸圆腰圆身圆,气闲神定,整个是大雪天孩子们垒就的胖圆圆的雪人儿!柳姹红看过电影《莫扎特》,印象中的作曲家都是精瘦凸背带了神经质手脚不闲的模样,没想到弄音乐的还有吃得这么肥壮的汉子!心目中便贬低了对方的艺术价值,认定这家伙无非是混饭吃的胡蝶飞似的角色,便大咧咧在上方一坐。
筱广华这才分心照顾胡蝶飞坐下,开口介绍道:“这是西音教授、作曲系副主任章特扎,呃,这是剧组制片人,我们的总老板,呵呵,这是胡小姐,东戏表演系的高材生……”
章特扎站起身来,致礼道:“幸会幸会,我的名片,嘿嘿……”
柳姹红眼观名片,口中道:“坐,坐,坐下谈嘛。小筱,点菜吧!”
章特扎一见柳氏派头,不免两腿一软自然坐下道:“没想到,没想到,如此庞大一个剧组,是柳老板,柳女士,呃,柳小姐,一个弱女子在支撑,真了不起!”胡蝶飞飞快烫块毛肚,嚼得玻璃般脆响,口齿不清地说开了:“章老师,那当然,那是,咱们柳姐,花木兰嘛,时代不同了,女人比男人强……”
筱广华喝口扎啤:“章先生,长话短说,你今儿有运气,有缘,能撞见我们老板!平时,她忙得很,岂止一个剧组要她支撑,还有那么多手工作坊、商业门面、投机倒把的事儿,都要她操心,这样吧,这部戏的作曲,就认定你!价儿嘛,咱们头次交往,该交个朋友,人熟了,还有二回三回呢!”
柳姹红冷笑道:“这事儿,本来用不着我管。窦哥派你谈,你能定的,就定了吧!不能定,就该跟窦哥联系,现在联系不上,我也只好来管管!音乐我不懂,作曲我更不懂。我也就不懂,怎么没介绍介绍章先生的作品,你筱摄像就贸然定了呢?”筱广华心中一悔,暗想开头自个儿已与章特扎沟通了,喊个“天文数字”的作曲价码,到时由章特扎返还百分之三十的回扣,这数儿要落实,当然要诱使老板们点头认可!没想到柳姹红鬼使神差撞进来,正好瞒天过海,欺负她不懂音乐界的行情,假装与章特扎讨价还价一阵,弄得差不多了叫这女人拍板,事儿不就成了么?不料柳姹红果然是商海弄潮婆,一通百通,管你什么艺术界戏剧界,统统以商界标准衡量之处理之,妈妈的,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便使个眼色,叫章特扎开口。
章特扎灌一口扎啤,雄姿英发,谈笑道:“柳小姐,呵呵,批评得有理!老筱,和我是老熟人了,呃,他说一回生二回熟,我明白,是指柳小姐和我的关系,呵呵!我的作品,概属曲高和寡之类,多在风行交响音乐的欧美发表!所以你们不大清楚,也难怪。在欧美,我有好几个学生,他们现在都出了大名啦!有在维也纳爱乐乐团拉小提琴的,有在百老汇写舞台音乐的,有在好莱坞作电影插曲的,有在贝多芬的故乡教书的——呵呵!我本人的作品,之所以具有世界意义,能为全球听众所接受,在于我起点就高,不像时下一帮子号称作曲的家伙们,尽写些鸡毛蒜皮,呃,‘一地鸡毛’那种玩意儿。我不搞那些小桥流水、无病呻吟、琐屑不堪的题材,我关注的是命运,呃,人类的命运,懂么?”
柳姹红不开口,胡蝶飞来了劲:“人类的命运怎么啦?”
章扎特悲哀地启发道:“人类的命运,也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命运,不外包含两个主题:爱情和死亡。我的音乐,探讨的是为何而爱,为谁而死……”
胡蝶飞笑道:“这不明摆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柳姹红亦笑起来:“探讨什么,男人被女人爱,女人被男人爱嘛!”
章特扎假装呛了肺,一阵好咳,理清了思路:“表面看,是那么回事!深层次地看,就复杂了!问题在,人为什么要为财死,鸟为什么要为食亡……”
柳姹红抢白道:“不那样干,就要饿饭!”
胡蝶飞帮腔道:“食色,性也!天生就是那样儿呗!”
章特扎一口气说下去,不敢再轻易发问:“是的,但是如果更深入地挖下去,我们的感觉就不那么明晰了!富人和穷人、女人和男人,在爱情和死亡方面的感受本质上并无差异,都一样不快乐、不满足。有钱了,想长生不老,有女人,呃,有男人了,想更有女人和男人。这说明,人生是一场苦难。这种苦难感,最好的表现就是音乐。音乐是艺术中的皇后,是王冠上的明珠,是世界通晓的语言,是大自然造就的极品,呃,要不,迈克尔·杰克逊怎么有上亿的突破国界的歌迷呢……”
胡蝶飞赞同道:“章老师,说得好漂亮!杰克逊,嗨,棒极了!”
柳姹红冷静道:“我还是不懂,章先生,你开头说的曲儿,曲高和寡,把那帮搞通俗的臭骂了一顿,怎么这会儿,又称赞他们了呢?”
章特扎笑道:“柳小姐,这理儿,该你不懂了!你真懂了,呵呵,就该当教授啦!我的作品,成功就成功在没有中国听众,失败也失败在咱们中国。但是,我决不改变风格!因为一件艺术品,它无非接受两方面的考验:一是时间的,如果两百年后还有人看你的,你就不朽了!二是空间的,如果这时代你的作品被外国人接受了,你也就不朽了,此所谓,空间和时间可以互相换算之理也……”
柳姹红紧追道:“别说那么玄!你不改变风格,咱们《跑马》的曲儿流行不了卖不成钱,要你干吗?”章特扎早有防范:“这就是我打算解决的一个问题,那个法国通俗钢琴手,叫什么来着?对,理查德,他演奏的就是经典作品嘛,为什么能流行呢?因为他基础不好,顶了门儿,要硬考,他只考得上咱们音乐附中。但是他能干,知道怎么把古曲胡乱弹了卖个好价钱,不得不服呀!哼,我堂堂教授,肯降格讨好广大中国听众,不信就玩不过那个附中小子!”
柳姹红胡蝶飞一齐叫好:“有骨气!”
筱广华闷了半天,终于开口:“柳老板,定了吧?”
柳姹红兴奋起来:“定了!章教授,请你出山,担任《跑马》作曲!”
章特扎直奔要害道:“行!只是我的酬金……”
柳姹红笑道:“酬金么,肯定要付的,只是你刚出道,还没有通俗名气,肯定不能和理查德攀比喽!”
筱广华插话:“柳老板的意思,你可明白了?章教授你算国内头把,谁能和你比?呵呵!”
章特扎实在道:“能不能具体谈个数儿?”
柳姹红不愿深谈,起身道:“广华,你们谈,谈好了,请示窦哥,我得走了……”
筱广华忽听到那夜的昵称,心中怦然,不觉溜出:“姹红……”
柳姹红瞟了小钢炮一眼,那眼神中有些怜爱之意,边走边说:“谈好了,也给我打个电话……”
筱广华目送二女出走,半晌回不过神来。章特扎一笑:“人类的苦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