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末夏初之时。
惨败的离落突兀地齐齐伫立在山头,映着夕阳的余晖,格外刺眼。
斟一樽浊酒,独自啜饮。酒过愁肠,恍然中,我又回到了那年的春分。
遍地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仰着头,她们绽放着与世独傲的张扬。鲜红的,热烈的,耀眼的,动魄的,是她们的颜色。我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可是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难过。此等傲视之美,我愿意用一生守护。
初初成长的子涣欢快地在花海里奔驰着,他无忧地哼着歌,嬉笑声不绝于耳。榕树下,她静静地**着还未满月的优优。她干净的脸庞被光照得通红。那一刻,微风轻起,满山的花朵同时低下了头。那张脸清晰地印在我的眼里。她长得一点都不讨人喜爱,我有时甚至觉得她罗嗦得讨厌,可这会儿我突然很想和她共度余生。见她抬头望向我,我立刻转移开视线。
云淡风轻,芬芳扑息,极目远望,这样清闲舒宜的生活正是我漂泊半生所追求的,有山,有花,还有她——
“小涣,是时候回去了。”她把子涣唤回了身边,和往常一般与我道别。
“花子,还记得我们的赌约么?”临走前,她突然向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告诉她我此刻的感受。
“记得就好。”她幽幽一笑,牵起子涣直步向前,很快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一天,两天,两个月,一年……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再出现。
此后,离落花再没灿烂过,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死沉的雾气。所有的色彩都成了黑白,榕树下的空白更成了我心底的苍白。
一些感情,需要时间来沉淀,才能让人发觉;一些感情,则需要距离放大,才能使人看清。以前她走得太近,与我的相处很短暂。我以为我们只是普通不过的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可岁月将这段感情过滤了出来,距离接着把它放大了,摆在我面前。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爱;而现在,想说爱她却已太迟。她在哪,生或死,我一无所知,能做得也只有守着这地的离落,等待酒后的重来。
离落离落,离叶开花,落花生叶,花叶不逢,天涯永相隔。看尽了花叶的错落,尝尽了人世的离愁,可哪次又如我们这般毫无预兆?
子涣由于她的离开,郁郁寡欢了大半年。他偶尔会来看望我,可话还是不多。有一次,我见他抱着优优,坐在榕树下自言自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他的情伤应该比我好治,便把一岁不到的优优送给了他。果然,没用多久,他又恢复了欢笑。优优可以解开子涣的心结,那谁能替我解开情愁呢?
“可是,那个少年为什么不追去波滕呢?如果他真心爱那位姑娘的话,就应该不远万里地去寻找那位姑娘,在找到她后告诉她,爱她啊?”珍子突如其来的一席话真的很让我吃惊。
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没考虑过。我从没想过要把她找回来,也没有冲动要告诉她我的感受。身边的离落花此刻正咧着红唇嘲笑我这般荒谬的爱情。爱,没人跟我解释过这回事。我见过素未谋面的男女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约束下共结连理,也听过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发小各自为家、形同陌路,更目睹过情比金坚的爱侣一怒之下反目成仇。如果这些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那何谓真爱?
是睹物思人,但凡与她相关或相似的事物都能激起无底的回忆?是一诺千金,郑重履行答应她的承诺,丝毫不敢懈怠?亦或是越俎代庖,把自己当做她,毫无意识地做着她曾经爱做的事?也许,这些都是肤浅的,我爱她还不够深,故而没有强烈找寻她的欲望。
我把这事透露给了子涣,没想到,他竟也赞同珍子的这个想法。
“去吧,听说一山的离落花开得不错,你应该过去看看。”子涣给我找了这么个理由。我也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前往波滕。我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我在害怕——我怕失去心底唯一的支撑,我怕她不记得花落离这个名字,我更怕六年来的等待付诸东流……
“有心的话,一定见得到。”借着珍子这句祝福,我很快见到了她。
一山之巅,红焰的离落花海中,她完全变了个模样。她一点都没老,反倒比六年前更漂亮了。锦衣羽缎,红粉霞妆,她举止优雅,已然一国姬妃。我没敢在她面前出现,只是悄悄的躲在一边,不敢靠近,也不愿远离。离落的花期很短,很快就到了她回营的日子。纵然有千言万语想与她说,可是我没那个勇气。我一路尾随,跟着她到了营地,然后又犹豫了。守望了这么久,是时候离开了。我打定了主意要走,珍子又神奇地出现了,她不断地劝说我留下来,我好不容易积存下来的那么点坚决就被她动摇了。珍子真的很热心,千方百计撮合我与她见面,而我也一直默默接受着这份热情。虽然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她造成困扰,可我还是希望能与她说个明白。
抱着仅剩的希望,我在巫山坡上等足了两个时辰。她没来,她一直都没来,她始终没来,她根本就不会来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着。山上的风很冷,吹凉了我的身体,更冰冻了我的心。回到宿帐,我一言不发,躲在被子里把自己过得严严实实的,铁了心要离开。
待到天明,留下了信和画册,我便动身回国。可经过她的帐殿,我的腿脚又不听使唤了,我久久地驻留在原地,呆呆望着门口,仍不死心地盼望着她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夫君绝来了,先前赛马受伤的错来了,可不一会儿又都被打发了回去,我不清楚她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着进出的丫环各个神色紧张,我猜测她或许遭遇了什么。顿时,狠走他方的心又化作了柔水,欲望横生,奢望着再见她一面。
等到晚上,珍子和绝拜访离开后,我悄悄溜了进去。看到她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地躺在暖塌上,我焦急万分。还来不及靠近,绝就回来了。
“说,你是谁派来的。”绝一把把我揪到她的面前。
我低沉着头,不做任何回答。我实在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狼狈。
“绝,我认识她。”她缓缓开口道,虽然带病,可她说话的声音还是与六年前一样动听。
“慧文姬,你认识这个人?毒是不是他下的?!”
“绝,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天国的故友。”我侧眼望向她,见她的眼眸里闪着光芒,我清楚在她的心里有我一席之地。
“那好,”绝竟然没多加过问,信任地将其盘算好的计谋告诉了我。
她因病而终的消息很快放开了,绝暗中把我们安顿在了一山的隐蔽一角。在那里,我和她共居一屋,照顾她的起居饮食。我们的交谈不多,但是我很是满足。一所房子,隐居山林,春暖花开,悠然自得,推开窗满山离落,幸福近在眼前。
然而,宁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碎了。以杀为首的叛军一路追寻至此,不由分说地将我们囚禁了起来,以此威胁绝退位。我趁着天黑带她逃了出去。花海里,他们穷追不舍,我们马不停蹄。拉着她的手,我不顾一切狂奔着,跑着跑着,似乎回到了那以年。
血红的离落花一夜齐绽,朵朵妖艳,枝枝夺目。我看到她笑得很灿烂,我也很会心地笑了。闭上眼,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我轻声附耳说出了深埋心底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