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妖怪听了,都嚎啕大哭起来。玄青道:“你二位如何哭成这般模样?”红袍宋玉道:“大哥有所不知,我兄弟二人,元也无歃血之意,只因这山中有个六角妖王,不知是个甚么本体,修成十分道行,在这六角山上称王作霸。但凡这六角山中妖怪,哪一个都月奉百牲口,岁上千匹绸。若是少了一月,忘了一年,必教他窝翻巢裂,修行具丧。我这等修行的小成,难与之匹配对敌,却又不愿受那奴役之苦,才私下结成兄弟,只为是来日祸头来了,好不孤抗。见如今哥哥有这般本事,正是撑天的柱子,架海的金梁。还未与兄弟二人过得热火,便说甚么难作久的话,教兄弟二人听了,好是沮丧。”
玄青一听,道:“两个兄弟不要哭泣,你说这六角妖王见在何处?这就去将他擒来!”红袍宋玉道:“哥哥,他就在这六角山的山顶,与我这里有二十几里山路。哥哥若真要擒他,兄弟这就点好兵将,与哥哥一同助阵。”玄青道:“不用,不用,空自劳民。你二人前去给我送个信号,就说他玄青爷爷要来此山居住,教他赶紧收拾包儿走人,若迟了个些许时候,定让他断手断脚,残废度余生。”红袍宋玉一听,酒意全无,道:“好勒!哥哥,你在此候着,看我前去报信。”红袍宋玉言罢,化一阵妖风,望六角山顶去了。
红袍来到山顶,见山门前几个小妖在那里猜拳赌子,道:“快去禀报你家大王,就说六角山上来了个翻天的爷爷,教他赶紧收拾包儿走人,若是迟了个些许时候,定教他断手断脚,残废度余生。”几个小妖都是飞禽走兽,听得这般言语,收了耍子,前去禀报。
移时,见妖王出来,怎生模样?腥臭臭的眼,酒糟糟的鼻,坑洼洼的脸盘翻笃笃的嘴。不是牛模样偏长牛的角,额三角来脑三角,一堆黄发蓬松着。并非鱼之嘴却长鱼的须,左一须是右一须,两瓣门牙太空虚。这个模样真的丑,赛过乡间花母狗。你看他一件战袍绯红边,一双靴子拨纹浪。走起路来摆又摇,手头握杆花子棒。
出门便道:“哪个是自称翻天的爷爷,出来让你六角祖宗见一见。”红袍宋玉道:“六角妖王,翻天的爷爷叫我给你传个信号,教你收拾包儿走人,免得受打!”妖王见是红袍蜈蚣来了,笑道:“你好大的心肝,敢情是活出几多滋味,伤了腰杆,今日前来治腰杆疼的不是?”红袍正要回话,只听得后方传来一个声音:“你这地里钻出的肿瘤,树上生出的疙瘩,说甚么放屁的鬼话,你玄青爷爷在此,趁早打包儿走人。”
妖王闻声,看是个花斑模样的脸嘴,道:“你是哪里来的丑鬼,长成这般猥琐,还敢自称翻天的爷爷?”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玄青。玄青一听丑这个字,就浑身起痒痒,十分的受不了。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皮,拔了你的牛角。”言罢,挥着拳头冲将过去。那妖王打出一只手来,阻止道:“慢!看你赤手空拳,又这般瘦小,我若拿着武器战赢了你,想是别人会说,这六角山上的大王最会欺负不带兵器的弱兵。那时坏了我名头,却是不好,因此我也赤手空拳与你走上一套拳脚,方显得我气量。”玄青道:“爷爷从未把你看在眼里,还在这撩花嘴壳子,看打!”言罢,便打了上去。六角也把武器扔给小妖,徒手来接。
你说玄青耍的甚么拳?这拳唤不出名字来,只见他,上打一拳,下打一拳,左一钩拐,右一钩拐。上打一拳似猴儿摘果,下打一拳如黑虎掏心。左一钩拐似老猿抒臂。右一钩拐如牛角顶针。上下拳翻如纺织,左右钩拐似桨巡。你说这六角耍的甚么拳。六角耍的泰山拳,左一拳,右一拳,拳拳好似泰山翻。上窜下行如打鼓,高甩低攻似搬山。他两个打得左右妖兵皆喝彩,周边鸟兽尽消烟。
打得四五个回合,六角妖王速度跟将不上,有些消瘦不了,也管不着那说出的话了。只见他拔过小妖拿起的赶棒,呼啦啦的翻打起来。玄青见了,笑道:“好儿子,趁早收拾包儿走人,免得到头来成个残废,翻悔嫌迟。”
玄青见他舞起赶棒,与他对了一个回合,便捉住他的赶棒。六角使不出力来,玄青捉住赶棒,前后推搡,六角也前后移动。移了两三回合,玄青把赶棒一放,六角摔了个脸朝天。六角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灰尘,把赶棒丢给一旁小妖,道:“孩儿们,把爷爷的酒端来。”玄青笑道:“我的孙儿,想是打不过,要吃酒发酒疯了不是?赶紧吃,赶紧吃,爷爷倒要看看你吃了酒是甚么模样。”元来这个六角,平日里鼻子老是不通气,所以家里都有治通气的酒。久经岁月,却练出一个本事,甚么本事?但见他一坛子药酒下肚,抖一抖圆肚皮,往鼻子上拧上一拧,又搓了搓手掌。小妖道:“大王出真功夫了。”只见六角把鼻子拧紧,用力喜气,然后一放,只见前方两三张丈内物品,尽都吸进鼻子里去了。玄青脚上没有使力,却被吸将进去。玄青路过鼻子孔时,扯住一根鼻毛,就悬在鼻孔里头。这时,外面一个牛面小妖道:“大王使不得,使不得!”六角道:“如何使不得?”牛面道:“我曾听说那西方路上的狮子魔王曾吃了孙悟空,教他折磨得半死不活,今大王要是把这个丑鬼吃进肚子,想是祸害也不小,因此说吃不得。”六角道:“那如何是好?他在我鼻子眼里。”牛面道:“快用舌头堵了喉咙眼!”六角果真用舌头把喉咙眼堵上,玄青道:“我的孙,爷爷要进你脏腑岂是你舌头赌得住的?但爷爷嫌弃那里腥臭,不打那里去。”
只见玄青在鼻子眼里扯两根鼻毛打成个结,一屁股坐在结上,打起了秋千。玄青身子往嘴那边晃时,那条花尾巴便往喉咙眼上撩起一鞭。扰得六角钻鼻孔,打喷嚏,好是难受。小妖牛面道:“大王,如今他在你鼻子眼里,不知道要作甚么法术。不如先服个软,叫他出来。”六角道:“量他不能在这里面翻天,服什么软?”这话叫玄青听了,钻出个主意。只见他扯一根鼻毛,疼得六角难受。又见他吹一口气,点出把火来,喊一声烧,那火顺着鼻毛燃将起来。这一烧,烧得六角跳起八丈高,口中连连叫喊:“你这个猥琐,怎么做这个耍子?在人家鼻子里捣作,算不得好汉,真有那翻天的本事,出来与我战上三百回合。”玄青笑道:“我的孙儿,这可不是我自家进来的?你若识趣些,打包儿走人,把这山王的位置让与我还则罢了,如若不然……”六角心想,这厮不是个看戏的,且先让他出来再说。道:“你这厮浑不讲理,俗话说强龙还不压地头的蛇,你今初来乍到,不来拜访也就罢了,却来踏我的地平,翻我的门面。却是万分的说不走。”玄青一听,觉得有几分道理,道:“那你为何在这山中称王作霸,要人牲口,索人绸缎?”六角道:“我的祖宗,你在我鼻子里,填了我说话的音,却也交代不清,你自出来,我将这六角山的事都与你说了,看你还气恼我也不。”
玄青在鼻子里头也感觉十分不自在,便道:“既然你这般说,爷爷便出来来听你言语,如三两个字不相关联,定教你好受。”言罢,化一道风,闪在眼前。红袍宋玉从一边出来,道:“哥哥,你好本事啊!”玄青道:“贤弟哪里那里!且听他说。”
这六角妖王也是个算话的主,服软的精,只见他一改先前脸色:“还请两位里头坐,莫说我怠慢了客人。”玄青也吃这一套,道:“前面引路!”
进得洞中,果然是一番好天地,赛过那红袍洞精致,柱子上雕龙刻凤,壁头上丹青飘渺。酒桌上用的是玳瑁杯,玛瑙盘。六角先干一杯,道:“兄弟你有所不知,这六角山上,修成半妖的精灵,多不胜数。那强的欺负弱的,弱的欺负比自己还弱的,若没有个管理的人,欺负不了多久,这满山禽兽皆数灭亡。因此我在山中称一个王,为的是万千生灵。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归,这六角山上岂能少了规矩?逢月过岁叫他们送些贺道,也是显我这王的威仪,如若少了这些礼仪,谁知这六角山上还有一个大王?”
玄青心地道:“天庭不也是如此吗?他这般说也不无道理。且信他一信。”道:“便如你所说,那为何一岁不上,一月不给,你便要掀人窝巢,毁人修行?”六角道:“话虽如此说,却是政策上的技巧,谁见我真这般行过?前翻有个猫妖,唤作三更太岁。半年来未曾上一月奉给,只说他能力小了,势力单了,我也不曾罚他半点,只是隐着旁人不说。”
玄青道:“贤弟,听他这般说,你如何看待?”只见红袍宋玉端起酒杯,敬道六角:“大王,那猫妖我也认得,却是十分的一个好人,不曾想中间还有这一段故事,往日都是我等错看你了,还请大王受我这一杯。”六角起身道:“红袍哪里话,平日是我十分不好,教大家心忧了。当是我敬你一杯。”二人你推我搡,都干了一杯。六角又道:“这个兄弟,不知是哪里来的,平日不曾在山中见得,也不知是哪一方的神圣。今愿意透个姓名也不,大家相逢一场,也算是平生有幸。”红袍道:“这是我与水面郎君弟弟今日结识的大哥,有十分好本领,曾在天上战过百万天兵,杀退诸天神将。至今受罚下界,有缘在这山中央结识,后拜为大哥。”六角道:“元来如此,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兄弟今日有缘,如看得起我老角,便也算上我一份。今日就在这里结成兄弟,生死不离。”玄青道:“说哪里的话,今日是个好日,方才两位弟弟还没有分出长次,正好在这里重新结拜,分了长次,也好有个尊卑!”
六角道一听,起身道:“孩儿们,快去宰猪宰羊,今日爷爷要结拜了!”那一帮小妖都欢呼雀跃,一个个劈材烧水,忙里忙外,张灯结彩不说。玄青吩咐红袍道:“你去把水面郎君贤弟叫来。”红袍自去。
不时,酒水摆了满洞,水面也来了,听得要与六角大王结拜,心头都十分激动。老角道:“在下今年壹仟伍佰岁,三位年庚?”玄青道:“要论天上日子,我今年一万三千八百岁,要论地上日子,当算得最小。”牛角有些贪长,道:“即是在地面结拜,自然算地上的年岁,当算最小。”红袍道:“我虽不记得年岁,却也自知不曾有壹仟伍佰年岁月,顶多一千年。当算第二。”水面道:“我虽也不曾记得自己岁月,却也自知不曾有壹仟伍佰年,既然红袍排了第二,我便算作第三。”玄青道:“敢情我还成了最小?”六角道:“排行最小却是我等本事最高,何尝不好。”四人哈哈大笑。
笑罢,红袍道:“既然次序排了,我们去敬天与地。”六角道:“敬什么天地,我们结义与天地有甚么鸟事?”玄青道:“说的是,说的是,与那上面的人无关,不需敬了!”六角道:“天地可以不敬,父母却不能不敬,几个兄弟跟我去敬母亲。”红袍道:“大哥,你这话说得不对了,你有父母排位,我几个兄弟都不曾摆放,却只有敬天敬地,如何说这天敬不得了?”玄青道:“也是,也是!”六角道:“不瞒几个兄弟,在下与天地有仇,十分不愿敬他。”玄青道:“甚么仇,说与兄弟听听。”六角道:“大哥的父亲本是这六角山神,母亲是山中的一个牛精。二人在这山中结识,后来结成连理,在这山中度日,好不快活。只是好景不长,自生下了我。父亲与母亲结合的事传上天去,玉帝闻后,便派神将捉了父亲,擒上天去,脱了仙胎,罚归地府,也不知道今日轮回在哪里去了。母亲养我一百年,正好遇到第二个雷霆之劫,未曾躲过,如今已然烟消云散。”
六角说着说着,便润了眼镜,玄青安慰道:“大哥,不要伤悲,那天上就是个欺负人的地方,我也受过他们的苦,哪里不知你心里感受,这天不敬了,你的母亲便是我兄弟等人的母亲,我们敬母亲去。”四个妖怪一起敬了母亲,在排位前,各出一滴义气血,融入一杯母子汤,分作四碗同根水。再燃三柱证誓香,饮下千秋百年义。
形势走完,四人一面大吃大饮,一面说自家故事,水面郎君水的是自己修行故事。红袍宋玉说的是自己风流成性。六角说的是自己一手遮天。玄青说的是自己与黑龙的缘起,下界的担子。玄青说完,一双花眼抹出水来。六角道:“四弟休要伤心,大哥我有个计较。一来可以结合你与黑龙贤妹,二来可以让你丢了那扶持的担子,在这里与我们做万世兄弟。”玄青敬上一杯酒:“大哥说是甚么计较。”六角起身抹一抹肚子,醒一醒酒意:“兄弟在天上,定然听说过齐天大圣?未成佛前,却也是个翻天入地的好手。兄弟只今天是翻了,地却没有入过,可敢去地下走一遭?”玄青道:“如何不敢?只是无端前去逞凶,不是玄青的做法。”六角道:“兄弟难道不知,那地下十代幽冥,掌管人间生死,一切众生名字,皆在他生死薄上。兄弟去冥界查一查生死薄,便知贤妹今在何处,何必要等到那百劫难满之时才去与他相会?找到贤妹,把他带入山中,与我们在这里过天伦之日,好不快活?以贤弟本事,加上大哥与二弟三弟,岂怕那天欺地侮?”
玄青听,暗地说道:“大哥说得不无道理,想那天上的人,哪一个能与我抗衡?若不是师傅面子,怕是那天早教我捅了个窟窿。如今我要找回黑龙妹子,本是在理的事,却要我去担甚么扶持的担子,日后指不定有多少苦处。”道:“哥哥说得有理,待我下地去走上一遭!”六角道:“贤弟,记得找大哥父亲所在,他生前乃是六角山山神。”玄青道:“大哥放心,我去也!”言罢,化一道风,往地里去了。词曰:六角山妖新结义,杯中万点情愁。拨开云雾说春秋,乾坤唯日月,公正只名头。道理人间无去处,明心几度成囚。能人何必向天求?掀翻黄土地,问道九泉幽。
玄青不时来到地府,但见:匾上幽冥挂,境中小鬼慌。牛头叉子利,马面器锋芒。君不见前面幽魂多少哭,千条锁链两无常。那奈何桥上鬼,太多怨,孟婆汤,抵死拼生不愿尝。烈火时时吹铁索,阴风刻刻在边旁。人间造孽者,背后受刀枪。世道大仁人,额头生红光。多少迷途未反客,回头不见红尘路,低目新悬泪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