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突然昏倒,罗家的人和众宾客都慌作一团。
卢大人大声嚷着:“快叫沈太医,快叫沈太医!”黄三金与罗运宏等人将老爷子小心翼翼地抬进房间里,放到床上躺着。疯子则被罗广义和门房丁七轰走了。
新郎罗通达垂手站在院子里,神情沮丧地对客人们说道:“没事的,我爷爷没事的,请大家继续喝酒,喝酒。”
没一会儿,罗通才领着一位老先生急匆匆赶了来,径直进老爷子房间去了。这老先生姓沈,先前曾在京城太医院当差,后告老还乡回了蜀川蓬莱,论医术还真有两下子的,在地方也颇受人尊重。
客人们都为老爷子担心着,哪里还有喝酒的心情。不少人对新郎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也就告辞离去。留下的人或忧心忡忡地站在老爷子房间外面听候消息,或无精打采地喝着酒,小声地议论着。
“老爷子是咋了?刚才还好好的,就昏倒了。”
“年纪大了,是不能太激动的,又喝了酒,就更容易出事。”
“罗中高怎么就疯了?尽说些胡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你没听那疯子嚷的,什么七星卓筒井?不是七星神井么,卓筒井又是啥玩意儿了?”
房间里,沈太医给罗广仁扎了几针,便听老爷子喉头里咯吱了一声,又没反应了,形同死人一般。接着老先生琢磨着处了药方,二少爷罗通才接了过来,飞跑着抓药去了。
卢大人问:“要紧不?”
沈太医道:“难说,难说。今晚能醒过来便无大碍,如果今天晚上还醒不了,那就危险了。”说罢,告辞离去。
黄三金叹息着对罗运宏说道:“运宏兄,放心,罗叔肯定没事的。”
送走卢大人、黄大掌柜及众位宾客,罗运宏回到堂屋里呆呆地坐着,心里如一团乱麻。新郎罗通达确也急昏了头,客人走空后,见父亲目光呆滞地在堂屋里坐着,便走近前去想要说什么竟又糊涂了,又走到老爷子房中,望着爷爷发呆。
梁氏走来说道:“快去看看你新媳妇。闹腾了这么一阵子,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通达起身往洞房走。推门进去,见新娘仍顶着盖头在床边坐着,慌忙走了过去,小心地揭开红绸,竟见一张漂亮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你……你怎么了?”通达不安地问。
“我听见是爷爷出事了,又不敢自己跑出去看。爷爷到底怎么了?”新娘伤心地哭了起来。
罗通达便很感动,他拿起新娘的手来握着:“没事的,爷爷肯定没事的。”
通达与新娘一起又走到老爷子房里来。见梁氏在床边守着,新娘突然跪了下来:“妈,我还没给爷爷磕头哩。我要给爷爷磕头,爷爷一定会知道的。”说着,磕了三个头,老爷子竟然微微动了动。
梁氏高兴地抹着眼泪:“你爷爷听见了,他听见了!”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罗大掌柜和夫人、两个儿子及新媳妇都守在老爷子房间里,企盼着老人家醒来。沈太医说今晚能醒过来便无大碍,他们都相信,老爷子一定会醒过来的。
已是鸡鸣三唱,东方山梁子上现出一线鱼肚白,一家子仍在爷爷房中默默坐着。梁氏与新媳妇杜慧芸又扶着昏迷中的老爷子喂了一次汤药,而后抓着老人的手喃喃地说道:“爸,你不是早就盼着娶孙儿媳妇么,今天孙媳妇娶进门了。你还没看见哩,慧芸是个多贤惠多孝顺的姑娘哟。你一定要醒过来,这家子应该四世同堂的,你一定还要看到你的重孙才是啊……”
就在这时候,老爷子喉头里“咯吱”了一声,手动了动,眼皮竟然睁了开来。“妈,爷爷醒了!”慧芸惊叫道。罗运宏父子涌到床前,兴奋地呼唤着,热泪尽皆涌了出来。
天亮后,罗运宏叫通才去把沈太医又请了来。老先生细细地把了脉,说道:“恐怕一年半年下不了床的。小心侍候,千万受不得刺激。”说着,琢磨着另开了药方,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去。
极度地困乏,却又毫无睡意。罗运宏与通达、通才兄弟俩坐在堂屋里,冥思苦想着昨日突然间从天而降的灾难。
“他娘的!”罗通才将桌子一拍,骂道,“罗中高这个混蛋,他不是跑了将近两个月了吗?怎么突然又钻出来了,而且是这个时候钻出来,他想干啥!”
罗运宏愁苦着脸,心里如乱麻一团,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通达已然冷静下来,他抬眼看了看父亲,说道:“爸,你没听见罗中高把什么嚷出来了?卓筒井。虽然中高参加了凿井,可他也并不晓得卓筒井这个名儿的。这名儿是七星井凿成后爷爷才给起的,除了我们家里的人,外面的人怎能知道了?”
罗运宏点点头,又摇摇头,眉头紧锁,叹道:“哎,真摸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一阵沉默后,罗通达自语道:“罗中高为啥会疯了呢?失踪两月又突然出现,这的确也太蹊跷了。”
通才道:“我也觉得这中间可能有鬼!”
罗通达长叹一声说:“这事儿总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通达起身向外走去,他决计到罗中高家里去看看。还没走出大门,罗中成从街外忙慌慌走了进来,说有事儿要给大掌柜说说。通达急将他带到堂屋里来。
少掌柜结婚办喜事,大英盐场歇工两天,每个盐工都领到一份随喜银子。昨天中午,罗中成拉上三弟罗中林和另两个弟兄到悦来酒家坐了,说少掌柜是个好心人,他办喜事,我们也要为他高兴高兴才对。
正喝到兴头上,忽听有人在店门口叫嚷,说罗中高疯了。几人赶忙跑出去一看,就见一个疯子在街上大嚷大叫,乱蓬蓬的头发,脸上乌黑乌黑,细看真的就是罗中高。罗中成着急万分,与中林等人将罗中高强行架回家去了。
罗中成说,中高可能是突然在街上出现的。他事先没有回家,他老婆也不晓得他回来了。又听街上的人说,昨天中午不晓得从哪里跑来的一辆马车,把罗中高从车上扔在大街上后,就飞快地跑了。
罗运宏皱着眉头沉思着,问道:“中高现在怎样了?”
“在家又哭又叫的。我给他老婆说,千万别让他出来。”罗中成非常担心,流下泪来,“看来二弟一定是被人害成这样的。大掌柜,是谁这么歹毒啊?”
罗运宏叹息着:“谁知道哟?”他叮嘱罗中成,找个好大夫给中高看看,费用号铺开了。
罗中成去后,罗运宏对通达和通才叮嘱了又叮嘱,说这些事情千万别在老爷子跟前提起,大昌大英的事儿都要小心打理,不能有丝毫闪失。三人便又过去看老爷子,见梁氏和慧芸在房中侍候着,刚喂了汤药。罗广仁静静地躺在床上,如同睡着了一般。
可以说许多日子来,黄大掌柜就没像今天这样心情舒畅过。
从广运盐号回到家里,即叫丫环玉容给厨房说一声准备酒菜,他要喝酒。玉容就觉奇怪,暗想今日不是去喝了罗家大少爷的喜酒吗,难道还没喝够?
翠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十之八九她已捉摸着是怎么回事了。她也不问他,估计到时候黄三金自己便会吐出来的。于是她带着玲儿到后院捉草蜢子去了。
没多久,厨房端来了几碟佐酒的菜肴,黄三金就在房间里自斟自饮。得意之余,怪声怪气地哼唱着从苑娘口中拣来的曲儿:
无限狂心乘酒兴。
这欢娱、渐入嘉景……
突然想起翠娘来。黄三金又叫玉容去将翠娘唤了来,要她一定陪他几杯。翠娘坐了,冷冷地笑了笑:“我晓得你为啥子高兴了。”
“知我者,太太也!”他干下一杯酒,笑道,“我就算计到今日要出事的,要出大事的。”
翠娘又冷冷地笑道:“你是赛诸葛,料事如神。罗家老爷子都不如你了。”
黄三金得意起来,说:“今天只是个开头,好戏还在后面了。”
黄三金边喝酒边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给翠娘说了个大概。他不想说得太透太细,但翠娘已将黄三金的肠肠肚肚看了个透。
黄三金断定凿井师罗中高参加了大英盐场开发的全过程,对罗广仁那套独创的凿井技法肯定是了如指掌。他买通麻脸马五将罗中高骗了去,原本是想给罗中高一些甜头,便将那神奇的凿井技艺套将过来。他深信自己走了一着妙棋,也许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他黄三金也能凿出罗老爷子那样的神井来,岂不让天下人也大吃一惊?
没料黄三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任麻脸马五手下的人怎么威逼利诱,罗中高都一口咬定他没法子凿出七星卓筒井来。铁脚杆牛二暗中跑动两头传递信息,黄三金思来想去,这才觉得自己把此事看得太简单了。反过来他想,要是像罗中高这样目不识丁的土包子也能将神秘无比的卓筒井的开凿技法拿过来,那人称奇人神人的罗广仁还有什么神奇可言的呢?
没多久,牛二带来罗中高疯了的消息,麻脸马五说干脆结果了事,反正没人晓得。黄三金却动了恻隐之心,要把罗中高的命保下来,或许日后还派得上用场。
没想还真的派上用场了!那日罗通才来送帖子,黄三金猛然间就想起罗中高的妙用来,速派牛二去给马五送信,要他如此这般。罗通达大婚那日,众宾客正喝在兴头上,一辆马车飞驰着驶进了蓬莱镇,驶至广运盐号大门口,将疯子罗中高掀下马车,扬长而去。
黄三金这一招确也狠毒了点。他借疯子的嘴,将七星卓筒井的秘密在大街小巷嚷了出来,这对罗老爷子来说无疑如洪水猛兽,当头一击了。当时众多宾客涌在广运大门口,黄三金就留意着罗广仁的神情变化,没料来得如此之快,罗老爷子竟然昏死过去。他又装出比谁都着急的样子,跑来跑去招呼抢救。直到沈太医来看过了,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才与翠娘含着眼泪告辞回家。
“你真会演戏!”回家路上,翠娘忍不住说。
黄三金笑了起来,感觉很爽,也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
正喝着酒,牛二走来说,荣生盐号莫掌柜和田丰盐号田掌柜来了,在前面号铺里坐着。黄三金得意地对翠娘说道:“你看,好戏不是又来了吗?”
黄三金走到前面号铺里,与二位掌柜拱手寒暄后,请到楼上客堂坐了,牛二随即泡来了鲜茶。
“二位仁兄有何指教?”黄三金道。
莫道全“嗨”地叫了一声,说道:“中午在罗家吃少掌柜的喜酒,经那疯子一闹,许多行内同仁就都迷惑不解了,所以我二人急着来问问你。”
黄三金不吭声,只将二人盯着。田玉丰道:“听罗中高嚷的那话,早先传言的七星神井又变成七星卓筒井了。我们都糊涂了起来,卓筒井又是啥井了?哎哎,罗老爷子尽做些玄乎的事情,让我们猜他不透。”
黄三金神秘地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正在为那事儿犯糊涂哩。不瞒二位仁兄,我还听到一个更玄乎的说法,说罗老爷子的七星卓筒井,井口只有饭碗那么大小,却深达好几十丈,埋在地下好深好深的盐卤都能汲上来的。”
莫、田二位掌柜听得目瞪口呆。愣了好久,田玉丰不禁问道:“那些盐井我们不是都去看过吗?哪是你说的那种?”
黄三金道:“我们看过的那八口盐井是老爷子使的障眼法,真正的七星卓筒井在山沟最里头藏着哩!”
莫道全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呼:“简直不可思议!”
莫、田二掌柜便说一定要看看罗老爷子的七星卓筒井到底是啥玩意儿。黄三金便说,那可是宝了,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宝贝,罗老爷子是决不会随便让人看的。
莫道全和田玉丰带着满足和遗憾告辞离去后,黄三金轻松地笑着往里面走去。进了房间,翠娘在床上歪着,问:“又是啥好戏了?”
黄三金便将莫胖子和田玉丰来打听卓筒井的事说了说。翠娘淡淡一笑:“这也是好戏?”
黄三金笑道:“你等着瞧,要不了十天半月,卓筒井的事儿方圆几百里都会闹翻天的。”
翠娘:“那又怎样?”
“你说会怎样?”黄三金反问,又道,“这样一来,他罗家的人还能安生了?罗老爷子不气死才怪!”
翠娘吃惊地将黄三金盯着:“你呀,真的就是冤家死对头了么?”
黄三金冷冷地笑着,躺在床上发起呆来。
景祐元年不就是罗广仁这个奇人帮着当年的盐监官魏大人办案,险些将自己送进牢里去吗?父亲黄老掌柜生病本无大碍,遂宁陈太医都断言用不了多久就会好的,却偏偏被罗广仁给算死了。广运押下大英村山沟后,罗广仁有意设置圈套说要典出大昌盐场,害得自己赔了几千两银子不说,还遭同行讥笑,险些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还有女儿梦瑶遁入空门……这一笔笔的账,黄三金都明明白白地记着。
这一夜黄三金睡得特别舒服,第二天日上竿头,他才从酣睡中醒来。吃罢早饭,从箱子里拿出一盒上等的高丽参来,说要过去看看罗老爷子。吴氏问:“罗叔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发病了?”
黄三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有啥奇怪的?你要有这份心,一起过去看看好了。”
吴氏自然担心着罗老爷子,也就随同黄三金和翠娘来到广运盐号。管事罗广义在门口迎着,直接去了老爷子的房间,就见罗运宏、梁氏,还有通达的新媳妇慧芸都在床边侍候着。梁氏扶着老爷子,新媳妇则小心翼翼地喂老爷子莲子羹吃。
罗运宏说老爷子今晨寅时才苏醒过来,沈太医又来看过了,说是一年半载起不了床的。黄三金便道:“只要醒过来就好了。运宏兄放心,罗叔这回是有惊无险,绝无大碍的。”
喂罢莲子羹,梁氏和新媳妇便让老爷子平躺下来。罗运宏对新媳妇道:“慧芸,快来拜见黄伯伯、伯母和姨娘。”慧芸躬身万福,一一拜见过了。吴氏拉在身边,便生爱意,赞道:“真是个贤惠的孝顺媳妇!”
黄三金道:“运宏兄和嫂子真有福气啊!”
翠娘看了看黄三金,揣测着男人的心境。她为慧芸的美貌和贤惠暗地里吃了一惊,便又想起在静业禅院事佛诵经的梦瑶姑娘来,心里骂道:“那小妮子只有当尼姑的命,活该了!”
梁氏和吴氏、翠娘到堂屋摆龙门阵去了。罗运宏则将黄三金请到后院茅亭吃茶,坐定后,不由哀叹起来。
黄三金道:“运宏兄不必过于哀愁,我看罗叔要不了多久就会痊愈的。”
罗运宏却道:“我是在想昨日那件事,真是太出人意料了。”说罢便将黄三金看着,“三金老弟可能还不知道,罗中高已经失踪差不多两个月了,昨天突然钻了出来,吵吵嚷嚷了那么些莫名其妙的话,害得客人们酒也没喝好。”
“啊,真的?”黄三金似乎一惊,“我也觉得那疯子有点奇怪。昨晚我都在想,那罗中高怎么又嚷出什么卓筒井来?好多人都来问我,卓筒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
罗运宏断然道:“七星神井也好,卓筒井也好,全都是胡说八道!盐井嘛,不就是那么回事,非得要把它说得神乎其神的。”
黄三金点头微笑着。
少掌柜罗通达站在旁边听着二人的对话,却将眼细细观察着黄大掌柜的神色,这时突然插言,对黄三金道:“黄伯,罗中高走也走得蹊跷,回来也回来得蹊跷。我就在捉摸着,说不定是有人绑架了罗中高,并把他逼疯了,而且这些事好像都是冲着我们大英盐场那几口盐井来的。黄伯你说,到底是何人竟然做出这样缺德的事来?”
黄三金愣了愣,随即长叹一声:“我也觉得,罗中高疯得也太蹊跷了。”
这时,罗通才走了来,说母亲已给厨房打了招呼,中午请黄伯他们在这里吃饭。黄三金急忙起身告辞,说罗叔病着,他不便太打扰的。罗运宏只好听便,说昨日酒没喝好,等父亲病好些了,一定补上。
送走黄三金三人,罗运宏独坐茅亭中,苦苦地思索着。通达走了来,似乎有啥话要说,却又没说出,默默地一旁坐了。大掌柜抬眼看了看儿子,叹息一声也没言语。
刚才通达对黄三金说的那些话,罗运宏已听出了其中的意味。他深感通达的睿智、深沉和谨慎。话说三分,点到即止,难道黄三金就听不出来?不会的,黄大掌柜精明着哩!不消说他已感觉到了通达那话的分量。然而,即便那样又能怎样?人家在暗处使力,你在明处受困,又能拿他怎样呢?
罗大掌柜是个看似憨厚却又不无心计的人,长期以来对黄三金他都小心地提防着。他深知此人是个惯于演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物。自昨日至今罗运宏都在寻思:黄三金在罗中高失踪这件事上是否充当了极不光彩的角色。
令罗运宏颇感欣慰的是,通达也已看出其中的端倪来。他理解儿子复杂而苦痛的心境,不由抬眼将儿子盯着。岂知通达长叹一声,喃喃说道:“爷爷说,福兮祸所伏。难道大灾大难真的就要降临咱罗家的头上了吗?”
罗运宏不禁打了一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