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灵泉寺、广德寺又该是观音菩萨的香会了。”翠娘侧向墙里睡着,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黄三金却还背靠床栏坐着,愣愣地想着心事。
从盐监府回来已近子时。黄三金一路默然不语,直至上了床还是这么呆呆的样子。他并没醉,他清醒着呢。
今晚这台酒他一直是不很爽快地应付着,周成和卢禺都以为他是为女儿的事愁苦。说来也是,将女儿许与刘公子是他满心欢喜地亲口应承了的,如今却弄到这般尴尬的境地,他还能不伤心透顶?更何况黄三金面对的是遂宁知府刘大人了。
其实,周成和卢禺都想错了。黄大掌柜并没为女儿的事犯愁,他一直在琢磨着席间周成与卢禺那番有关罗老爷子的对话。黄三金摸不实在,罗老爷子编造的七星变八星的诡言,卢大人竟然轻易地就信了?他早就看出卢禺是个工于心计的家伙,他不可能愚蠢到这般地步。
黄三金苦苦地寻思着,并没注意翠娘的话。翠娘撞了他一下:“我说话哩,你没听?”
“啊,你说啥了?”黄三金支吾着。
翠娘道:“九月十九要到了,姐姐又要我陪她去遂宁烧香。”
“去吧去吧。”
“我不大想去的。”
“咋不想去?”
翠娘说不出不想去的缘由,只叹息着。黄三金道:“她是你姐,她是卢大人的夫人,凭着这,你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去的。”
翠娘不哼声了,黄三金便继续想着他的心事。过了一阵子,翠娘又撞了撞他,问:“又在想刘大人的事了么?”
黄三金:“哪里,我才不想那事呢。”
翠娘:“那你在想啥?都发呆了。”
黄三金突然觉得此事应该给翠娘说说的,便道:“我在想一桩怪事,你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会感到惊诧的。”
翠娘便来了兴趣,胳臂撑着脑袋,将男人盯着。黄三金便将广运盐号在大英盐场的秘密和与铁脚杆牛二大英探险的经过细细说了,翠娘听了确也惊得目瞪口呆,说难怪昨天你回来一身是伤了。
“神了,罗老爷子真是神了!”翠娘惊叹着。
黄三金长叹一声道:“我就闹不懂,那么小的一个洞穴是怎么凿出来的,还凿得那么深。难道罗老爷子真有神仙的本事,能上天钻地?”黄三金说,这两天他一直在想着如何把这中间的秘密弄明白,又不至于触动罗老爷子敏感的神经,但思来想去都寻不出一个妥当的法子来。
翠娘叹道:“你呀,如今后悔了吧?”
黄三金道:“我后悔啥?”
翠娘:“要是你不去高攀刘大人,与罗家真成了亲家,罗老爷子也不至于处处提防你了。”
黄三金笑笑:“我做事从来没后悔过。”说着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二人都不说话了。不一会儿,翠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而黄三金却又睁开眼来,直直地盯着黑暗深处,就见罗老爷子的身影在那里忽隐忽现。
突然,他神经质地拍了拍床沿,心里嚷道:“这事我非弄明白不可!”
罗运宏过生日一般不张扬不请客,尤其是寻常的散生,只是家里人聚聚,小小热闹一下便可。而往往是每当他生日来临,少掌柜罗通达都会提醒父亲,生怕他忘了这个日子。
这天是罗运宏四十六岁生日。通达没往大英去,一早便跑进跑出忙碌起来,安排厨房准备中午的寿宴。临近午时,老爷子、管事罗广义和罗运宏夫妇都高高兴兴地在堂屋里坐了,该两个儿子给父亲大人磕头了,却没见二少爷罗通才到来。
罗通才还在床上睡着。
“兄弟,快起来了!”罗通达摇晃着通才。
罗通才两眼惺忪,瞟了瞟通达,又欲睡去。通达用力将他拉了起来,说道:“你忘了,今天是爸生日,该我们去磕头了!”
罗通才看了看窗外:“还早嘛。”说着慢吞吞地穿衣下床,草草擦了擦脸,跟着通达向堂屋走去。
自从挨了父亲责打后,罗通才心里就憋着一股气很不舒服。他感到太委屈了,甚至认为是哥哥有意在父亲和爷爷面前说他的不是。这天他本来早就醒了。在床上,听见通达在外面院子里为父亲的生日张罗来张罗去的,便干脆躺着不起来,让他哥一个人显能去。
进了堂屋,兄弟俩就要跪下磕头,罗运宏说先跟爷爷和幺爷磕头,然后再给他和母亲磕。两兄弟依了,依次磕罢头,说了几句吉利的话,就一旁坐下。
接下来,老爷子讲了些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对两个孙儿都分别说了些勉励的话。
罗运宏则又把七星卓筒井的事抖了出来,说前些天折腾了一阵子,风浪渐渐平息下来,然而教训不浅呀!他这话是有意说给通才听的。响鼓不用重槌,但老二不是响鼓,非得要随时敲打着,否则不晓得哪天还会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这时厨房来说酒席摆好了,梁氏便叫大家去餐厅入席。没料门房丁七跑了进来,说鑫源黄大掌柜给大掌柜祝寿来了。大家正诧异着,就见黄三金与太太翠娘笑容可掬地走进了大院,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礼信。
黄三金老远便嚷道:“运宏兄,过生也不给兄弟说一声?要不是太太昨晚提起,我还真忘了!”
罗运宏只得拱手迎接:“你知道我过生一般是不请客的,你这样搞我的突然袭击,我真不敢当了。”说着让梁氏将礼信接了,便邀二人入席。黄三金却拉着翠娘非要先给老爷子磕三个头再说。罗广仁推辞不受,但到底还是让二人磕了。
罗老爷子微微笑着,说道:“三金,这么久没过来看看了,太忙了吧?”
黄三金叹息道:“说来惭愧,被一些麻烦事缠住了,实在没脸面来见你老人家的。”
罗运宏担心黄三金会说出梦瑶的事来,使得大家不愉快,赶忙举杯道:“三金兄弟难得来,我敬你一杯酒如何?”
黄三金忙道:“你过生,理当我先敬你才是。”说着邀上翠娘,与罗运宏和梁氏碰了碰杯子,一口干了。接着又敬老爷子和罗广义。二人显得既真诚又热情,好像两家人并无什么过节一般。
罗老爷子“哈哈”笑着,忙叫通达和通才给黄伯敬酒。罗通才抢过酒壶给黄三金满上,说道:“侄儿也好久没见黄伯了,还望日后多多指教,侄儿不胜感激。”
黄三金欣然领受,将酒干了。通达这才接过酒壶给黄三金斟酒,话还未说,黄三金突然伤感起来,一屁股坐在椅上,流下泪来。满座默然。
黄三金抹着眼泪说道:“通达,黄伯一时糊涂,对不起你呀……”
罗通达放下酒杯,顿时也泪眼模糊起来,老爷子、罗运宏等人也默然无语。好端端一场生日宴,竟然生出满桌悲情来。
就见黄三金越渐伤痛起来,泪如雨下,哭道:“本来通达与小女是蛮好的一对儿的,家父在世时也曾交代于我,一定要成就二人的美好姻缘。都怪我听信了长江县令周成一番言语,以致做出如此傻事,害得梦瑶出走,是死是活也不得而知了……”
黄三金哭得很伤心,罗运宏和夫人梁氏左劝右劝,方才有所平息。
翠娘长叹一声,说道:“当时真的要怪那个周大人了。他到我家来游说,说是遂宁知府刘大人的公子看上我家梦瑶了,非要娶梦瑶为妻不可。那周县令还说,小姐与罗家少掌柜也只是长辈们口头上说了说而已,既无媒妁之言,也无一纸婚约,那是算不了数的。周县令甚至还说了,刘大人是遂宁知府,官居四品,你可要掂量好了。事情成了跟着沾光。事情不成,搞不好别说你鑫源盐号,就是罗家的广运盐号,也免不了会生出些麻烦来的。人家周大人把利害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三金他还能不瞻前顾后,跟知府刘大人硬抗下去么?哎哟,哪晓得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刘大人的公子还不依不饶的,多次让周大人带信来,说是小姐死活都是他的人了,生要要人,死要见尸。我家三金已是走投无路,就差没上吊了。”
翠娘长吁短叹地说了这一席话,不禁也潸然泪下。
梁氏抹着泪抽泣起来:“可怜梦瑶了……”
老爷子说道:“通达与梦瑶是有缘无分,命该如此的,我们也没有责怪三金的意思。只是梦瑶这一走,至今杳无音讯,三金还是要多方设法,弄个水落石出才好。”
罗广义本来是个寡言的人,此时端起杯来说道:“好了好了,今天是运宏的生日,伤心的事情就放放,酒一定要喝高兴的。”
“都怪我,都怪我了。”黄三金又站起身来,自责了一杯酒,而后说道,“从今往后,但凡运宏兄和老爷子生辰,也不管大生和散生,我是一定要来讨杯酒喝的。”
桌上便有了热闹的气氛。又过了一阵子,黄三金拿起酒壶,恭恭敬敬地给罗广仁满上一杯酒,说道:“罗叔,侄儿对你崇拜已极,以至五体投地。今日我是非得要再敬你老人家一杯酒的了。”
罗广仁笑问:“这是为何?”
黄三金道:“罗叔在大英排兵布阵,将那条谁都看不上眼儿的山沟沟打造成了顶极的盐场。这些日子,世人都在传言罗叔的七星神井。我也曾对他们说,罗叔是神人,自然会凿出这样的神井来的。侄儿为罗叔高兴,也为广运盐号高兴,所以这杯酒,罗叔一定要领了。”
罗广仁微微笑着,揣摩着黄三金的心思,说道:“贤侄不是与卢大人一起去大英看过么?凿出的那八口盐井其实也没啥特别之处,只不过产卤多点罢了。怎么竟成七星神井了?吹过头了,吹过头了啊!”
黄三金道:“其实侄儿对此也糊涂过,也曾想来向罗叔请教,问个明白的。只是为女儿的事搅昏了头脑,也就顾不得了。那天卢大人说他已来请教过罗叔,我也才明白了北斗加北极,七星变八星的来历。罗叔真是天降神人啊!”说罢与老爷子碰了杯,自己先干了,要罗叔随意。
罗广仁也就呷了一口,将杯放下,侧眼看了看罗运宏。
运宏会意,立马持壶在手,要与黄三金对饮。黄大掌柜也便酒兴大发,席间更加热闹起来。看着黄三金开怀畅饮,罗老爷子仍在暗地琢磨着此人突然到来的真实用意。他哪里料到,黄大掌柜已将大英的秘密探了个大概了。黄三金却也诡异,他是决不会轻易露出端倪的。
离开广运盐号时,黄三金已是大醉,回到家中便翻江倒海般吐了起来,之后躺在床上,自个儿痴痴地笑着。
翠娘笑道:“你真会演戏了。”
第二天黄昏时分,黄三金在号铺里端端坐着,注视着街上往来的行人。就见罗通才骑着毛驴从门前慢慢走过,他赶忙唤道:“通才!”起身走了出去。
罗通才下了毛驴,向黄三金躬了躬腰。黄三金道:“昨日在你家喝酒,虽然喝得痛快,却没与贤侄尽到兴。黄伯想与你单独畅饮一番,贤侄不会让黄伯失望吧?”
通才迟疑着。黄三金即道:“通才你说,是到会仙楼还是悦来酒家?”
见罗通才为难的样子,黄三金便道:“那就悦来酒家吧。你把毛驴牵回去,我等你,一定来啊!”
也就半个时辰光景,罗通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来到悦来酒家楼上,黄三金已在小包房里候着了,菜肴点了不少。坐下后,黄三金斟了酒,与通才碰了碰,干了,笑道:“昨日我就看出,贤侄心情不佳,心里一定有什么委屈了?”
罗通才摇了摇头。其实通才是个透明人,心里有啥都会表现在脸面上来,黄三金岂能不一眼看破?
自从泄密事发生后,父亲对通才就更加小心谨慎。大昌盐场那边原本是比较放手的,如今紧要环节又亲自过问起来。通才明白父亲信不过自己,心里很不痛快。
黄三金道:“你爷爷在大英创造了神奇,广运盐号很快便天下闻名了,通才应该高兴才对。”
罗通才道:“黄伯,爷爷说了,大英盐场没啥神奇的,都是外面的人在胡说了。”
黄三金笑道:“一天能出上千担盐卤,这样的盐井还不神奇么?”
通才道:“爷爷说,是他看准了好风水,才凿出了这样好的盐井。”
自从在莫春生、田丰雨面前失言闯祸后,罗通才变得聪明起来,说到大英盐场的事儿便格外地小心谨慎。见通才嘴巴封得很紧,黄三金便换了个话题,说道:“那次苑娘在会仙楼唱曲儿,我说过什么时候专门让你去听听的,没想苑娘就出了事,死了。”
罗通才便来了兴致,说道:“听说是她在金陵的仇家雇了山贼麻脸马五败了她的嗓门儿,逼得苑娘悬梁自尽。县衙门拿不着马五,此案也就不了了之。哎,苑娘死得也太冤了!”
黄三金笑了笑:“冤与不冤,也只有天知道。人啦,都是被天管着的。天叫你死,你就得死;天叫你活,你就得活。天命难违嘛!”
通才便不言语。由此他想到了通达与梦瑶的事,这该是天命了吧。他又想到了自己。从小父亲就宠着哥哥,总说哥哥天资聪慧,日后必将大有作为。说自己生性愚笨,不求进取,长大后很难有大出息的。正因为此,父亲和爷爷一开始就没让他介入大英的事,要紧点的事情都交给通达做了。通才心中有数,他们是信不过自己。以前他还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如今可不同了。他埋怨父亲爷爷不公,甚至对哥哥也日渐怨恨起来。
“黄伯,你说说,与哥哥比起来,我真的就愚笨得很吗?”罗通才突然问。
黄三金故意愣了一下,说:“谁说你愚笨了?我看你和通达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
罗通才赶忙斟酒:“黄伯你说说。”
黄三金呷了一口酒,说道:“通达勤奋好学,上进心强,但未免又拘泥呆板了点,这也是他前些年屡试不中的原因。你虽然读书不如你哥,但头脑灵活,聪明机警。只要入了道,说不定日后在你们广运还是个顶大梁的角色哩。”
通才笑了起来,说:“黄伯在拿我开心了。”
黄三金道:“我这话是认真的。慢慢看吧,黄伯的眼力是不会错的。只不过……”说着便不言语了。
罗通才急了:“黄伯,有话你只管直说。”
黄三金叹道:“你也太不会在你父亲爷爷面前表现了,以至他们都认为你不如通达。如今外面的人都叫通达做少掌柜,我看你父亲也有这个意思,日后将广运传给你哥。要真是这样,岂不把你埋没了?”
罗通才哀叹起来。他不便把藏在心里的话都掏了出来说给黄三金听,就端起杯来敬酒,说道:“黄伯,就你瞧得起我。”
又喝了一阵子酒,罗通才说父亲给了他个差事,要他后天往遂宁走一趟。黄三金一拍桌子道:“太巧了,我明天也要去遂宁办事,咱叔侄俩可在遂宁一聚,痛痛快快地喝台酒了!”
原来,遂宁曾有家姓郑的盐商,以前都是固定在广运进货的,去年突然改行做了丝绸生意,却欠下广运八百两银子的货款。如今该是收账的时候了,大掌柜号铺里事多走不出去,通达又因此前去遂宁寻梦瑶时与刘公子发生过一场险情,罗运宏便让通才去跑一趟。罗通才巴不得出去散散心,也就爽快地应承下来。
但听将与黄三金在遂宁相聚,罗通才兴奋起来,说:“黄伯,在遂宁侄儿请客,我一定要多敬你几杯。”
黄三金笑道:“等你今后有出息了,再请黄伯不迟。”
其实,黄三金是听通才说要去遂宁后才灵机一动说出他也有事要去遂宁的,通才也便信了。在罗通才眼中,黄三金虽是长辈,却和蔼可亲,且善解人意。与他相处,一身轻松,就跟朋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