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大掌柜派遣,罗中成随同少掌柜罗通达在郪江渡口顾了只小船,顺江而下。一路上,但凡碰见渔家或是农夫,通达都叫停船,打听梦瑶的下落。船出郪口小镇,便进涪江。江流湍急,不到两个时辰,小船在遂宁城东码头靠岸。通达付了船钱,与罗中成向城中走去。
前天夜里通达做了一梦,恍惚看见梦瑶向他走来。梦瑶身后一座青山,层林叠翠,庙宇隐约其间。梦瑶掩面泣道:“今生你我无缘了,就待来世吧……”通达忽地醒来,便想,梦瑶这话,并没说她已不在人世。思来想去,通达就执意要亲自去寻寻梦瑶。
罗大掌柜却不同意,他说:“黄家的人把可能的地方已寻了个遍,你还哪里找去?再说,即使寻到梦瑶,他父亲也绝无可能让你二人成婚的,你去寻了又有何益?”
罗老爷子却道:“通达想去就让他去吧。不管寻得着寻不着,也不管他黄三金同不同意这门亲事,也了了通达这份心愿,以免搁在心里不踏实,干啥事都没心思了。”
老爷子此话有理。罗运宏不再说啥,将罗中成唤来,要他左右相随,小心侍候,速去速回。
二人在东门内铁货街的一家小客店里住下。但见天色还早,便在城中走走。穿过一条小巷,拐进大街,就见街上车来人往,甚是热闹。前面街口处立着一座不知何朝何代留下的,也不知是褒奖哪位贞女烈妇修建的贞节牌坊,一群路人站在牌坊下观看贴在石柱上的一张寻人招告。
罗通达走近前去,挤进人群一看招告,便觉奇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所寻之人竟是蓬莱鑫源盐号大掌柜黄三金的小姐黄梦瑶,并画有小姐的图像。招告还言称,如有知情者火速报与衙门口二神仙,定当厚谢。罗通达心想,这可能是黄三金的主意了。他便想弄个明白,又挤出人圈,与罗中成往衙门口走去。
衙门口果真就有一个瘦瘦的、蓄着短须的算命先生在街边一张桌子后面坐着,桌边立着一个布招儿,上书“二神仙”三字。罗通达走了过去。
二神仙看了他一眼,问:“兄弟是要拆字还是看相?”
罗通达:“都不,我是来问个事的。”
二神仙便将他盯着。通达说道:“我来问问寻人招告的事儿。”
二神仙便兴奋地站起身来:“你晓得黄小姐的下落?”
罗通达:“不晓得。我只是想问问黄小姐有没有消息了。”
二神仙又坐了下来,将他看了又看:“你是谁,为何要打听黄小姐的事?”
罗通达撒了个谎:“我也是蓬莱镇的人,与黄小姐家常有往来。刚才在那边见了寻人招告,就想顺便问个明白,回去也好给黄大掌柜报个信儿。”
二神仙摇了摇头。
这时走来一位公子,头戴葛巾,摇着一柄折扇,身后跟着两个仆役,劈头问二神仙道:“有报信的没有?”
二神仙道:“还没有哩。要是有了,在下定会及时报与公子的。”
罗通达定神看了公子一眼,转身便走。不消打听,通达便料知这公子定是遂宁知府刘大人的少爷刘义。只是他弄不明白,不是说刘公子是个声色犬马之徒吗,何以如此在乎与黄家的这门亲事,以至贴出招告来寻找生死不明的黄家小姐了?
通达二人离了衙门口,没几步便走到天上宫。正欲进去看看,没料身后窜出一人,伸手将他扯住:“哎哟,你不是广运盐号的少掌柜么?”
通达却不认得此人。那人道:“我是卢大人家的杨二呀,不认得我了?”
罗通达“啊”了一声。三年前他随同父亲来遂宁办事,适逢卢大人也在遂宁,便前去拜望,曾与这个杨二见过一面的。久不打照面,他对杨二也就淡漠了,没想杨二竟把他认了出来。
杨二将罗通达二人请到麒麟阁门面上坐着,泡上鲜茶,甚是热情。
罗通达便把刚才所见招告的事说了说,叹道:“杨二哥,我早听说,刘大人的公子本不是个正经的角色,如今黄小姐生死不明,他却贴出招告来要悬赏寻找梦瑶小姐,这真是奇了。”
杨二笑了起来,说数日前黄大掌柜专程到遂宁来给知府大人赔罪,与卢大人一起也曾来麒麟阁少坐,他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刘公子对黄家小姐本不感兴趣,一心要将烟花巷的青楼女子娶回家来,没料从长江县令周大人口中得知黄小姐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后,就毅然抛弃了青楼女,非黄小姐不娶了。过了不久,周县令专程到蓬莱下聘,不料黄小姐突然出走,生死不明。消息传来,刘公子却又发起癫来,在家要死要活,闹得没完没了。前几天,刘公子突然又心血来潮,要张贴招告寻人。刘大人没法子,只得依了他。
杨二道:“卢大人曾叮嘱于我,要我也留心一下黄小姐,如有消息,马上报与刘公子。”
听了这段故事,罗通达不免感叹嘘唏。见时候已晚,便起身告辞。
翌日吃罢早饭,罗通达决定前往灵泉、广德两座寺庙去看看,或许能寻到一点蛛丝马迹。乘船过了涪江,穿过一片长满芭茅的滩涂,来到灵泉寺山脚下。
到了山门口,又见墙上贴着一张招告,罗通达不免犹豫起来。即便梦瑶在遂宁什么地方躲着,一旦得知刘公子贴出了这张招告,难道她还会现身吗?
“少掌柜,怎么不走了?”罗中成问。
“这一趟,我们肯定是白跑了。”
通达正要往回走,却见一遛人马从山下急急向山门走来,中间一人正是刘公子刘义。走近了,刘义将罗通达看了又看,一指:“就是你了!”来人马上将罗通达二人团团围住。
“你们要干啥?”罗通达急问。
“你就是广运盐号的少掌柜了?”刘公子笑了笑,“昨天偶然一面,把你放过了。今日本公子有意寻到你,是想把有些话给你说明白,让你不要再糊涂下去。”
罗通达道:“我实在不明白,我什么时候糊涂了?”
刘义大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黄小姐突然出走都是你在从中作怪!我与黄小姐可是明媒正娶,你就别做白日梦了!”
刘义说着,一使眼色,手下的仆役们便要对罗通达动手动脚。罗中成急了,挡在通达面前,大叫一声:“不准胡来!”仆役们哪管他的,蜂拥而上,更有一人挥拳打来,罗通达“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罗中成自幼在盐灶上干活,一身蛮力少有人比。见少掌柜被打,那还了得,吼叫着左奔右突,保护通达。刘公子和众仆役见此人凶险,纷纷拔出刀剑来。罗通达暗暗叫苦,料定今日性命不保了。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刘公子住手!”众人寻声看去,就见一位老尼站在山崖上,双手合十,直视众人。
刘义一惊,说道:“惠果法师!你怎么在这里了?”
老尼道:“官宦人家,应以慈悲为怀。公子这般以强凌弱,仗势欺人,就不怕辱没知府大人的声名了吗?”
刘义无言以对,狠狠地盯着通达:“今日便宜你了!”说着,带着仆役们扬长而去。
罗通达忙向老尼施礼,感谢搭救之恩。老尼问道:“难道施主与刘公子有什么恩怨,以致拳脚相加,刀枪以对?”
通达不好明言,只说与刘公子素不相识,也无恩怨仇恨,今日偶然相遇,言语不合,以致于此。老尼道:“既是这样,施主好自为之便了。”说着口念“阿弥陀佛”,瞬间隐去。
罗通达担心回程路上再遇上刘公子,便与罗中成走进山门去。在大雄宝殿和观音殿给菩萨烧了香,挨到近午时候,方才下山。
二人乘船过了涪江,忽然看见那老尼站在渡口的黄桷树下,向罗通达道:“施主止步,贫尼有话要说。”
通达走向老尼,施礼道:“师太请讲。”
老尼便道:“其实,贫尼知道施主便是广运盐号的少掌柜,也知道施主此行的缘由的。”
罗通达暗自一惊。老尼又道:“姻缘天定,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各得其安。贫尼这话,还望少掌柜记住了。”
通达正茫然着,老尼已经飘然离去。
回到小店,二人随即收拾行李结了号钱,雇了辆马车,从陆路返回蓬莱。一路上,罗通达都在琢磨老尼的那番话。令他迷糊不解的是,那老尼与他素昧平生,何以对他了解得如此透彻?正当他二人生命攸关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老尼竟然几句话就化解了这场灾难?
回到蓬莱家中,天已黑尽。罗运宏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有没有梦瑶的消息?罗通达连连叹气,就将在遂宁的遭遇细细说了说,罗运宏和梁氏都觉奇怪。
老爷子捻着胡须寻思良久,突然说道:“那老尼一定是静业禅院的住持惠果法师了。”他这一说,罗运宏和梁氏都恍然大悟。
静业禅院位于遂宁城西山脚下,这里山林荫蔽,风景旖旎。禅院不大,虽无广德寺、灵泉寺那样恢弘的气势,却因住持惠果法师的高深德行而扬名巴蜀。
罗运宏点头道:“除了惠果,还能是谁?”
罗通达听了,仍然迷糊着。就算是惠果,我与她又无干系,为何她要搭救并开导于我?老爷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琢磨再三也不得其解。
饭后,罗通达甚觉疲惫,且又头脑昏痛起来,躺上床正欲睡去,罗通才一身酒气、摇摇晃晃闯了进来:“哥,寻到梦瑶没有?”
通达皱着眉头:“怎么又喝成这样了?”
罗通才嬉笑着:“没法子。莫春生、田丰雨那两个乌龟,非要拉我去喝酒不可。我是抱着要教训教训他二人的想法才去与他们喝酒的。”
罗通达不解。通才得意地笑着,说道:“我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二人,私盐这玩意儿千万做不得的,不仅我罗通才不去做这玩意儿,也不准他两个去做这玩意儿。”
罗通达盯着醉醺醺的兄弟,不无担心。通才又道:“我对那两个乌龟说了,广运盐号堂堂正正,从不做那些邪门歪道的事情。我们凭的是真本事,我爷爷是神人,我爷爷在大英盐场凿出的七星卓筒井天下无双……”
“通才!”罗通达不由嚷了起来,“你把七星卓筒井说出去了!”
罗通才惊了一跳,摇晃着脑袋:“我……我没说……”他也记不得说与没说了,猛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抓着脑袋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罗二少爷在大昌盐场料理好当天的活计,没料回家路上被莫春生和田丰雨二人拦住,不由分说拖到悦来酒家坐了。
这两天罗通才十分得意,老爷子又夸他了,父亲也说老二转变快,大昌那边的事情打理得伸伸展展的。以前爷爷和父亲总说哥哥如何如何的能干,从没说过自己一句中听的话,好像自己就是个败家子一般。如今爷爷和父亲把他夸了又夸,二少爷还有不得意非常的?加之在大昌盐场一门心思做事,确也觉得累了,也想喝几杯轻松轻松,于是他半推半就便跟着二人进了悦来酒家。
三人杯来杯去,一斤射洪烧春很快喝尽。莫春生又要了一斤,喊响要与罗哥单挑。通才一时兴起,与他连连喝了三大杯,脑袋就有点昏昏然起来。
田丰雨突然悄声说道:“罗哥,今天听到一个秘密,说如今鑫源黄大掌柜私盐买卖越做越大,昨夜一出手就是一千担,载了好几艘船了。鑫源背后有卢大人,所以黄三金才有这么大的胆子。哪像你们广运,老实巴交的做生意,发点小财而已。”
此时罗通才倒还明白着,正色道:“私盐生意是邪门歪道,广运不齿!我爷爷我爸早说了,这条路是走不得的!你们也别想去走这条道,谨防犯事,坐牢!”
田丰雨见罗通才如此正经,就不再说私盐的事,学着莫春生的法子又与通才单挑了三杯。罗通才醉了,神经亢奋起来,也就无所顾忌地说出了“我爷爷在大英盐场凿出的七星卓筒井天下无双”的话来。
“你真糊涂呀!爷爷和爸反复说了又说,这事儿是决计不能对外人讲的,你怎么就说出去了?”罗通达急得差点流出泪来。
罗通才酒意顿时就醒了大半,惶惑地说道:“哥,我……我好像是说了,又好像没说。不过,也许我只是随便说了说……他们很可能并不在意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责备通才也无所补益。通达让兄弟回房休息去,自己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翻身下床,开门走到院中,见爸爸的房间还亮着灯。于是走到门旁,伸手便要敲门,没料里面父亲和母亲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近些日子老二懂事多了。”母亲梁氏的声音。
“是呀,越来越像他哥了。”父亲的声音。
罗通达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把这事告诉爷爷和父亲的好。也许正如通才所言,当时他只是不经意地说了说,莫春生和田丰雨也正在酒意中,并没把通才的话当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