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妇难为无米炊,以会当内家而远近闻名的怀志母亲,这一年无论怎样地东拼西凑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结果还是给饿病了,加之繁重的体力劳动,怀志父亲也就得上了这个“水肿病”。那一年,政府倒还有点专门配给水肿病人的贷粮,但这要经医生检查病人后出具证明并经干部们批准才能领到。医生检查的结果是没啥,可条子送到史正仁那去批就变了。农民有句俗谚,人穷性硬,马瘦毛深,你别看怀志的父亲肿得像个罗汉儿,可他的心却并没有肿,直性子也没有变,面对重重打击,他没有吭一声,还安慰了老伴儿和儿媳一番,硬是带着一家人硬挺过来了。后来,怀志哥哥的一条腿残废了,由于是工伤,组织决定把他转到了新的工作岗位,而且还决定让怀志的嫂嫂也转到场里去工作,以便更好地照顾自己的丈夫。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只有怀志父亲得下的那个水肿病症,一到每年的春荒季节,吃菜喝水缺粮的时候就发了。
“你老放心,儿子一定听党的话,跟共产党走,决不会去干些什么给你和祖辈丢脸的事的。”怀志说。
“你们天天干的事,有些我晓得一些,有些我也不是完全了解,也不懂有些啥意思。但你一定要记住,要干正大光明的事情,干人民群众拥护的事情,干对党有利的,对社会主义有益的事情,我们尹家祖辈几代人可都是老实巴交的本分人啊。”
怀志听着老人的话,他觉得农村里不合理、不合政策的事确实太多了。但是他认为,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谁是谁非的问题,各自都应该多作自我批评才对,况且,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凡事也应该多作自我批评才对。不过,怀志对史正仁倒是早已有了一些看法和认识,他也很厌恶史正仁的一些行为。他知道史正仁是本地的一个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人,但他决不会慑于史正仁的淫威而去对他曲意逢迎,他已经有了一个决心,要和一切歪风邪气作斗争。不过,怀志觉得,再怎么说,史正仁和大家的事毕竟还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他多么希望史正仁能够及时改正自己的缺点,带领全大队的人努力干事。说实话,他认为史正仁的确还算是一个能干人的,只要他能把一门心事都用到工作上来,那是完全可以干出一点事情来的。对于自己,怀志相信,在这广阔的农村天地里,在这火热的革命运动中,他是一定能够做出一点什么的,作为年轻人,他也不仅仅只会满足于默默无闻地生出,白白地生活一阵子之后又悄悄地离开人世。怀志想:人,毕竟是人,不是一般动物,如果一个人活着只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或者单图个人享受,而不能使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得到一星半点的好处,甚至于还会因为有了他而觉得苦恼,那么,这个人和一般动物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甚至于还不如。
想着想着,怀志昏昏入睡了。
春英、史正仁坐在开往县城的班车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史正仁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软绵绵的皮沙发,一起一伏地托着他那肥胖的身体,他觉得舒适极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雪茄,点上火,慢悠悠地喷着烟圈儿。他有时拿眼睛望望窗外,起伏的群山在不停地晃动,然后慢悠悠地向着他的车窗后面隐去。灰蒙蒙的远山,显得有些渺小和模糊不清,这渺小不清也同样在慢慢地向他靠拢,然后逐渐变大、变得清晰起来。
客车在山川河谷之中时快时慢地行驶着,山路、小溪、树林,只在史正仁的眼前一晃,就又过去了,过去得是这样的快,但史正仁却觉得车子跑得还不够快,于是,他头一仰,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春英刚坐上车时,显得很高兴,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对她都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她显得特别活泼,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不住地转动,这眸子充满活力,充满希望,充满欢乐。
客车有些颠簸,春英觉得自己就如同坐在一个极舒适的摇篮里,而让什么人提着,在宽广的天地间晃动似的。车行驶在起起伏伏的山间,她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张开了双臂,在崇山峻岭间飞行一样。当汽车颠颠簸簸地下了一道坡,又十分艰难地爬上一座山梁时,春英突然感觉到了道路的坎坷不平,车行困难。慢慢地,她的眼前变得有些昏暗起来,山不清、水不秀了,空气也不够新鲜了,她越走越感到恶心,越走越觉得目眩,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随那还在不停摇摆着的汽车把她载到什么地方去。她晕车了。
“嘀——”,一声喇叭叫,车到站了,史正仁从睡梦中醒来,他听着嘈杂的声音,望了望这人声鼎沸的城市,得意地舒了一口气:总算到了!他猛见妹妹还睡在沙发上,他为妹妹未曾领略到这初来乍到的城市风光而惋惜,急忙走过去摇了摇妹妹,她显得那样的软弱无力。史正仁将妹妹扶下汽车,她依在他的怀里,随着他的脚步的移动渐渐地走进了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隐没在了穿红着绿的人海里。
史正仁参加的农业学大寨先进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是在地区大礼堂召开,而春英的新闻通讯员培训会议则是在地区文化馆的一个大会议室里进行。虽然会议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召开,但他们都同住在地区招待所里,作息时间也都一样。春英是没有出过远门的,而史正仁是经过大串联锻炼过的,他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所以,只要一有空,他就总是带着妹妹去逛公园、转街和逛百货公司,他要利用这些机会让妹妹开开眼界,并且还不停地给妹妹讲些在城市里生活的好处,诸如吃水不用挑,水管就安在锅边上,照明用的不是煤油灯而是日光灯。他说城里不像乡里那样有时煮饭没柴了,就烧干牛屎,而城里是烧蜂窝煤,或者用电炉;他又说城里人是不知道红苕叶子是可以吃的,他还说乡里人常吃酸菜是会引起得癌症的。他还引春英去公共浴室洗了澡,并且还告诉她,在城里生活,即使冬天到浴室去洗澡也不会觉得冷。看到别人骑自行车,他又告诉她乡里的牛粪是多么的难背。他说城里大热天是可以有冰棍吃的,而这是乡里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看电影时,他对她讲城里的文娱生活是多么的丰富;走到邮电局门口,他说城里可以看到当天的报纸,信件用不着像乡里那样,要自己走十几里山路去公社邮电代办所取,而是邮递员按门牌号数送到家里来。他说城里的夏天是没有蚊子的,挂帐子只是为了好看。他还告诉她城里的孩子由于受环境的影响,从小就很聪明,读起书来成绩将会如何如何的好。他还给她历数了好多的中外名人;说他们都是出生在城市的。他说女孩子生活在城市里,夏天还可以穿裙子,而要是在乡里,女孩子穿裙子就会把大人大牙给笑掉。他还给她讲城里的年轻人谈恋爱时是如何如何的浪漫,而在乡里就随时都可能有人说三道四。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城里生活的人可以子子孙孙吃国家粮,长大了还由国家安排工作,既工作轻松,又拿国家工资,还旱涝保收,根本就用不着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去挣工分吃饭。总之,他是尽量把城里的好处和乡里的坏处对比着来教育妹妹。起初,春英还以为哥哥是在给自己讲解新闻,虽然这些她在小说或是电影上也曾看到过,但她还是细心地听着,到后来,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哥哥的另外一层用意。
一天,史正仁要领春英到他的一个同学家里去做客,这个同学家里有黑白电视机、电风扇、立柜、沙发、大穿衣镜,还有缝纫机等家具,一应俱全。家里有父母亲、两夫妇和一个孩子,大人们都有工作,家庭非常和睦,春英对这样的家庭是羡慕的,她对城市生活也非常的有好感。
回来后,史正仁显得很高兴,他非常自信地对春英说:
“妹妹,这次会议结束后,你回去再好好干一段时间,等明年翻春了,我去给你活动活动,弄个上大学的指标,读书去算了。”做完上述工作之后,史正仁对春英说话了。
“大学?……”春英好像碰上了一次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临时考,她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但是,以前在学校里的誓言,与同学们的共勉,还有和怀志的共同理想,这一连串的东西加在一起,好像使她并没有多加思索地就说:“就我一个人去读大学?要真那样,别人会怎么看我啊!”
“哎呀,这是你的事,你去管别人干什么?”史正仁睒眼,向妹妹投去不解的目光,他的脸上带着微笑。
“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农村也需要人嘛!”
“难道这么大的一个农村,就需要你一个人吗?”
“……”
“就算农村现在需要你,你一个人又能起多大的作用,你回农村来已经半年多了,你又给农村做出了点什么惊人的成绩,多少特殊的贡献?要不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把你安排在通讯组,我看你连文章都发表不了几篇,恐怕你的皮肤、你的思想都会变的。人就是这样,环境稍一好,就不容易改造思想。一个人,随时都要用长远观点去看问题、想道理和做事情,而决不能只满足于现状就算了。我说你呀,你还在梦里过日子哟。”停了停,他又说,“这可是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哟!你还年轻,到以后你会知道的。”
春英觉得史正仁说的有些道理:是啊!难道农村就只需要她一个人?她回到农村来又给大家做了些什么呀!想到这里,她倒觉得有些对不起大家了。她觉得思想上很乱,也很矛盾,她理不出头绪来。她暂时也不愿意去理出头绪来。史正仁看看妹妹的表情,也不说什么,笑笑走了。
当天晚上,春英突然有了一种独在异乡的感觉,她想起了怀志,虽然他们才刚刚分开不久,但她却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突然觉得有话要说,于是,她拿起笔来,给怀志写了一封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现在虽然身在离你几百里之外的城市,但我的心,却和你的心贴得更紧了。我好像感觉到了你的心脏和我的脉搏在一起跳动。我又看见你了,真的,我看见你正坐在大队通讯室里在忙忙地写东西。你那让我总是难忘的身影,时时在我的眼前闪现。此时,我好像又看见了你那每当认真写作时就微锁的眉头和紧闭的双唇,从你那微微泛红的面颊,我又体会到了你那颗火热滚烫的心,这是我们之间真挚感情和青春活力的闪耀。想起你,我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除了紧张的学习之外,我的心里总是觉得空空荡荡的,你知道吗,这都是因为我们没有在一起的缘故。志,说实话,离开了你,我觉得就离开了一切。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整天是那么的乐观,高兴,工作起来不知疲倦。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了你对我的鼓舞有多大,同时,我也越来越感觉到我是多么的不能离开你,更不能没有你。志,我走后,不知你一切是否都好,你一定又写了很多新的稿件了吧,我仿佛又看见了你正把一份份稿件投进邮箱,我好像又听见了你正在向大家讲述写作要领,看见了你在静静地深思,也看见你正在奋笔疾书,更看见了你刚写好了一篇文章后,正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志,亲爱的,我说这些,你大概会以为我是在你面前故意卿卿我我地甜言蜜语吧,因为我知道你向来是不愿意多听赞扬话语的,不,这都是发自我肺腑的真心话,要是人们能造出一种意识的感光胶卷和照相机的话,那我一定要把我的这些回忆和遐想镜头,一个也不漏掉地拍摄下来,到时候,和我的心一起捧献给你,可恨的是,不能这样做。我恨不得顿时生出双翅,飞过千重山、万道河来到你的身旁,扑在你那带着男性温暖的怀抱里,向你倾吐我的内心话,接受你的拥抱和热吻。
“志,我们分别虽然才只有几天时间,但我已经有了很多的话要对你说。每当我在大街上看到相互贴得很紧的一对儿恋人正在边走边谈的时候,我真希望那就是我们。每当月明星灿之夜,我看到公园里林荫下的条椅上正坐着对对喁喁私语的情人时,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这样?每当我在电影院看电影时,我常常觉得身旁坐的就是你,可是,那却是一个陌生人。我真恨为什么当初我们不一起都来,那该有多好啊!……”
春英在信中还谈了不少关于她们学习的事情,最后,她还把她们这次学习的日程安排告诉了怀志:政治和业务学习一共两个月,到工厂、水库工地、学校和农村实地参观和写作实践一个月,米去大约要三个月时间。她也讲了自己将一定利用这一次机会好好认真学习。她怕这封信给寄丢了,所以还特地交了挂号。
当怀志接到春英的这第一封信的时候,他确实正在通讯室里忙碌。他的情丝和春英的一样缠绵,自从春英走后,他就总感到缺少了一些什么似的。他突然觉得,春英一下子是那么的美丽可爱,处处都是那么的好,这种美丽和好是自己过去天天与春英在一起的时候所没有体会到的。他把春英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有几处,他还情不自禁地小声读了出来,他提起笔,同样以抒情的笔调给春英写回信。感情的春水在他的胸中荡漾,爱情的热血在他的浑身沸腾,这春水、这热血荡出了胸腔,通过臂膀、指头灌注到了笔尖,在那白雪似的纸页上留下了爱的痕迹。最后,他鼓励春英,要充分利用这难得的学习机会,努力学习,提高政治思想觉悟,提高业务水平。
热恋中的情人,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书信稠密的,才隔了几天,春英又给怀志寄来了第二封信,这时,怀志正和大爷、大伯和广大社员群众在一起紧张地劳动。一天忙碌下来,他觉得身体极度疲惫,加之由于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有些改变,他的思想正十分矛盾,精神也极度苦闷着,所以就只草草地回复了几句,同时还向春英谈了他对农村的深入了解后的一些新看法。
春英看了怀志的信后,稍稍觉得有些不快,但她是最善于谅解人的。她估计到怀志在她走后,单枪匹马地可能遇到什么困难,她也怀疑怀志是否因为繁重的体力劳动而引起了思想上的动摇。她又猜测怀志可能是否在赶写一份要紧材料,而无暇来向自己倾吐心思,想到这些,她又心疼怀志了。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留在怀志的身旁,那样,自己就可以为怀志分担一些工作,或是能帮他誊写一些稿件,那该多好啊!那将会使他的思想上得到极大的安慰。
春英正在愁思,史正仁又来找她了,她急忙放下这封无关紧要的信,去给哥哥倒茶。史正仁见桌上放着一封从家乡寄来的信,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便信手拿起来打开看了起来。当春英从外边倒茶进来时,他已经把信的内容大致看完了。春英觉得这封信中并没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话,也不去理会。史正仁却又接着前些天的话茬谈开了:
“妹妹,你觉得城里的生活条件怎么样,是不错吧?”
“反正比乡里好得多!”
“那你有心进城吗?我记得古人有句话说,有志者,誓进城,你可也听说过吗?”史正仁半开玩笑似的给妹妹引经据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