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没有一句夸赞他们的话,也没有一点超过他那年龄限度的笑声。他显得那样稳健沉着,说的是那么中肯,话虽不多,却找不出一句多余的来。自然而然地,老支书的形象在他们脑子里起了变化,他们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又无从说起,只是深情地望着老支书那饱经岁月风霜而又和蔼可亲的面颊。过了很久,他们才离开。
太阳升高了,气候暖和了许多,一股春风轻轻地从远处吹来。田里的麦苗绿油油的,随风摆动,活像一波一波的绿浪。
老支书的小孙孙去田边摘了一束野菜花拿在手里,又一溜烟似的扑到了爷爷的怀里。老支书伸出两只粗犷的手抱住孙孙,又用他那胡子嘴轻轻地吻了一下小孙孙那细嫩的脸蛋,抱起来走了。
怀志回到家里,心里老是闷闷不乐的,他拿起一份曾经使他极度兴奋过的报纸出神。“前进大队狠抓路线教育,粮食产量比去年增加百分之三十七,社员生活水平大大提高。”旁边还有一张史正仁正满脸大汗、挥着锄头大干的照片。怀志的思绪纷乱极了,他突然觉得世界上的人和人原来是那样的不一样,他闹不懂,为什么都是人,相互间却会有如此大的差别……怀志父亲见儿子大年初一的就郁郁不乐,便问他是否身体不舒服,怀志只是支支吾吾,并没有给老人说清楚。老头子估计到儿子可能又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同时,他也觉得有好些话想对儿子说说,便把他所听到的群众对他们的新闻报道的意见全部说了出来:
“很多群众说,史正仁干的尽是些为了个人的名和利而劳民伤财的事,同时,他欺上瞒下,压制群众意见,一手遮天,二手遮地,当土皇帝称霸一方,根本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就说这大寨式的分配法吧,每人每年标准是三百八或四百二十斤的基本口粮,凭什么有的人年年吃四百二,而相当多的人年年却只能吃三百八?评工分也是这样,大家干的一样的活路,凭什么有的人每天就是十分,而有的人却只给八分?他的理由动不动就是这些人家庭成分不好或者说人家思想落后,试问,家庭成分和思想与吃粮和做活路有关吗?而且都是他史正仁一个人说了就是,从来都不听取群众意见。现在农村整得穷的穷,富的富,全都是人为造成的。还有,这几年,队上的粮食明明是大减产的,他为了自己的帽子,却要弄虚作假地报成增产,甚至还说是翻番什么的。如果史正仁再这样搞下去,他们就要去联名上告,对于这些踩着大家的骨肉往上爬的人,老百姓是一千万个不答应。
“对你们通讯组,群众最近也是很有意见的,说你们是受人利用,不注重实际,也不调查研究,写的尽是些脱离实际的假文章,特别是报道史正仁那些先进事迹的文章,全是胡编乱造的,与事实根本不沾边。有的群众说你们哪里是什么业余通讯组,简直就是脱产专业吹捧组。一些好心的人还在我面前说,叫你注意着点,史正仁那家秋阴险毒辣得很,可不是好人啊!”
怀志刚才本就纷乱的思绪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又添了父亲的这么一摊子话,真把他给闹懵了。他是个向来谨慎,生怕出错的人,现在一听群众对他们有意见,而且意见还这么大,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他也突然认识到,近段时间由于写稿任务重,自己参加劳动的时间确实是太少了。但他又想:这可都是史正仁安排的呀!唉,人真不好变……为什么领导和群众就不能心往一处想呢?田支书虽然现在不再当书记了,只是个排在第三位的副大队长,可他为什么就还很受广大社员群众欢迎呢?大家见了,都很尊敬地叫他“老书记”,他为什么又和史正仁想的不同呢?他一时闹不清这一连串的问题。他认为可能是自己学习太少的缘故,所以不能解答。怀志正想得出神,母亲叫他爷儿俩吃饭了。
正月初三那天,怀志正往大队通讯室走去,只见春英远远地急匆匆地向他走来。她一见怀志就说:“听哥哥说,省报社、省广播电台等新闻单位要联合召开一次骨干通讯员会议,我们大队分了一个名额,你还是好好准备一下吧!”
“你说的是真的吗?”怀志高兴了。
“当然是真的。”
“只能去一个,多去一个不行吗?”怀志惋惜地说,“听他说,是只能去一个。这自然是你!”
“不行,为什么就只能去一个,不能多去,走,我们找他说说去。”怀志说完就要走,这下春英可笑起来了。
“一个就一个呗,那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这是上面安排下来的,你去找他起个什么作用啊。”
“春英,你想过没有,要是我们能够一同去,那该有多好哇!”
“……可这,人家是有名额限制的,由不得咱们心想呀!”
“唉,是呀!天不从人愿,事不由心想,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多去一个呢?”怀志显出十分惋惜的样子。停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说:“春英,去一个也没关系,就你去吧!”
“我?”
“啊……”
“为什么要这样呢?”
“为什么……为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我觉得你去比我去要好得多!”
“那你去不也一样吗?”
“不,春英,这次你一定要去,你的业务能力强,再说,你们女孩子家,出去见见也很好的。”
二人你推我让,闹了好半天也没有个决定,乍一听,他们都有种种借口,可实际上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总想把这难得的机会让给对方,在名利面前谁也不愿当伸手派。更何况,他们是在相互地爱着。
最后,还是春英说:“我说咱们别争了,反正你我说了还都不一定算数,还得大家讨论,支部批准!”这才算勉强平下来。
怀志来到大队通讯室,正好碰上了史正仁,怀志正欲招呼他,史正仁却抢先说:
“我正说来找你呢!你来得正好。来来来,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商量。后天,我要去出席地区召开的先代会,家里的好多事情就都只好交给其他同志了,特别是你们新闻报道组的工作,一定不能松劲儿。还有一件事,就是这次省属各新闻报道单位要召开一次骨干业余通讯员会议,我们大队分了一个名额,本来嘛,你是通讯组组长,就应该你去……”他故意慢慢地去点上一支烟,看看怀志的反应。怀志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正在庆幸。史正仁又开口了:“但考虑到你是大队的团支部副书记,好多青年的工作还要做,团员嘛,是党的得力助手和后备军。
再说,开通讯会,可不能就中断了通讯工作啊。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支部决定就另外派一位同志去,也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我举双手赞成,刚才,我已听春英说过了……”
“什么,你已听春英说过了?”
“是的,她略谈了几句。”
“那么,你看又去谁最合适呢?”史正仁慢悠悠地问,好像很是尊重怀志的意见似的。
“那自然是史春英嘛!除了她,还能有谁?”
“支部也是这么决定的,你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史正仁脸上堆笑了。
“我一听说这话心里就这么想了,哪里还有什么意见。”
“对,这是一个青年人应有的风尚,见荣誉就让嘛,况且,这也不是什么荣誉,只不过是一次学习的机会,从某些角度讲,以后的任务会更重些,也是一种责任啊!你们都还年轻,不愁将来没有机会的,只要好好干,对不?”史正仁显出很得意也很关切的样子。
史春英去参加通讯会临走的头天晚上,半夜时分,竟窸窸窣地下起雨来了。怀志被雨声惊醒了,他心里想:“不好了,明天一早春英要赶路,岂不是难走了。”他埋怨老天太无情了。
春英听得雨声,心里也是一紧,她披上衣服起来看了看,下得倒不怎么大,也就不再考虑了,又倒在床上,但这时她怎么也睡不着,很多事情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起来:“要坐火车,听说火车很大,很平稳,我该不会晕车吧!嗯,还有哥哥同路,他是去开先代会的,正好是在同一个城市,但不知道相距有多远。”一想起离得远,她又想起了怀志,这下,怀志不就离自己更远了吗?至少,也可以说没有天天坐在通讯办公室那么近了吧!想到这些,她又真的有些舍不得离开。她又猛地记起:“明天一早,怀志不是还要来送我吗?送的时候,可说些什么话呢?
未必然就只说多保重啊!很快就会回来呀!难道就不能说几句更知心的话吗?唉,可惜,偏偏有个哥哥同路,为什么要和我同路呢,你不能先走或后走一步吗?为什么你们先代会也偏要在这个时候开……”春英正想得入神,忽听得灶房门“嘎”
的一声开了,她知道这是嫂嫂琼珍起来给他们做早饭,于是,她也翻身起了床,去帮着嫂嫂拉风箱。
老天真如人意,鸡叫三遍的时候,雨停了,接着,几股北风吹过之后,路上干得多了。天大亮了,一眼望去,山特别清秀,树上、禾苗上还带着欲滴的水珠,农民们在田里、地里忙碌地给禾苗撒草木灰。他们用手帕或是毛巾裹着头发和捂住嘴巴,随着他们手臂的挥动,草木灰飞扬开去,犹如一股冒起的青烟。
史正仁在前边走着,他总觉得妹妹好像有重重心事似的,老是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他回头望了望妹妹,她总是低着头,他催促她几声,先走了。
史正仁刚走上大路,忽见怀志站在那里,好像在等谁似的。
史正仁以为是在等他,便又趁机安排了一番关于新闻报道的事,也就走了。怀志却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史正仁想,他还在等谁呀?忽然,他猛地想起了后边还有他的妹妹:“啊,妹妹,我花一样的妹妹,她是未来的大学生、留学生、公主、夫人……她前途无量。你一个小小的尹怀志,难道你抱鸡母还想吃起天鹅肉来了?我说你可别不识好歹。”于是,他警觉起来了。
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当你还没预料到某件事情就要发生的时候,你常常是熟视无睹的,当这件事情一旦发生了,你才觉得惋惜、悔恨,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史正仁走到了前边一棵大树下,便坐下来作细心的观察。
这时,春英来了,怀志忙从她手里接过提包,两人温情脉脉地并肩而行,脚步迈得是那样的一致,连步幅的大小也好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这哪里是两个共事的同事,这明明是一对相依的恋人。史正仁愤怒极了,他额上的青筋根根冒起,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史正仁,这个阴险毒辣的过来人,他也还是懂得爱情的魅力的,他也曾经从什么外国小说上看过“女人为了爱情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之类的描写,但只有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妹妹竟愚蠢到不想去考大学,而偏要立志务一辈子农的地步,为什么妹妹有时在他面前竟会那样的桀骜不驯……啊!原来,是有了你这个小崽子在背后勾引着我的妹妹。
好啊,你小子等着瞧吧!
怀志和春英虽然暗暗相爱都快半年了,群众中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少,但这些风是很难吹进史正仁的耳朵去的。史正仁看着、想着,想着、看着,不由得脸上阴沉起来。他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好妹妹和一个农民小崽子搅和在一起。善于为非作歹的人,也最善于用自己的内心去揣度别人,史正仁想起了自己玩弄女人的一幕幕情景,自然也就联想到尹怀志将会在自己妹妹面前的一举一动……他不能细想了,他觉得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吓人。虽然他知道,爱情和玩弄异性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但是,他总觉得,爱情的最终目的总是与肉欲的满足有联系。
史正仁吸完一支烟,他又觉得有些恨自己了,他恨自己不该把妹妹和怀志放在一起做事。他甚至恨自己当初就不应该用怀志,让那小子没有用武之地,看他还能逞什么英雄。但是,他又觉得事情才在开头,现在开始阻止也还不迟,倘若再发展下去,那就难了。史正仁前前后后想了很多,最后他决定不等妹妹了。
他气匆匆地站起来就走,生怕让春英和怀志他们知道了他看见他们来一样。
“需不需要买点什么东西?”春英温情地问怀志。
“用不着,很麻烦的,同时,会影响你的学习!”怀志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既是这样,那么,就买点学习上需要的嘛!”
“这个……”怀志迟疑了一下,“你知道,目前我正自学小提琴,就请你给我代买一本《小提琴演奏法》吧,如果可能,再买套提琴弦也行。”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公路上,稍作等待,一辆显得有些破烂的客运班车停在了他们的面前。史正仁、春英和还有一些赶车的人都一起拥了上去。
汽车开动了,车上的人并不多,春英、怀志、车上所有的人、地上站着的人,都怀着各种不同心情,挥着手在和各自的亲人告别。春英从窗口探出头来向回望,她看见怀志站在那里,不停地向她挥着手,一动也不动,直到渐渐地小下去,再小下去……随着一声刺耳的喇叭鸣叫,汽车拐弯了,车上刚才还有些躁动的人们安静了许多,一切都平静下来了,除去车轮在那些不很坚硬的泥结碎石路面上辗下了一道道痕迹外,什么也没有了。
怀志送走了春英,慢吞吞地回到家里,他觉得很是失落,饭也不多想吃。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春和日丽、鸟语花香,忽然,高空远远地飞来了一只鸿雁,它飞得那么自在,叫得那么自豪,怀志羡慕了,他伸手去捉,脚才一踮,自己竟腾空而起,飘飘然飞着。霎时,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鸿雁,在碧蓝的天空自由地翱翔,俯视人间大地,家乡还是家乡,山水依旧,飞得高了,看得也更宽广了。突然,他发现自己的家乡不见了,一眼望去,竟是一片茫茫的大海,他有些害怕掉下去,他还要随那鸿雁远飞,到别的地方去看看,他猛地高飞一阵,然后把双翅一收,做个滑翔的动作,他追上前边那只雁了,正要说点什么,不知什么东西大吼了一声,他一惊,自己的翅膀却突然没有了,身体失去了平衡,从高空掉了下来,他隐隐约约看见自己掉去的地方,正有一只老虎坐在那里,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他的到来,他丧魂落魄地大叫一声,醒了,自己还睡在床上。
他不愿意去多想这梦的预兆,慢慢地又睡着了。
有人把爱情比作鲜花,也有人把爱情比作春水。其实,爱情是一乘列车,它可以载着你走向光明的境地;爱情又是一只无形的巨手,它也可以把你推人苦难的深渊。自从春英走后,怀志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老是觉得空荡荡的,在通讯室里,他不时坐坐春英的位子,又不时用用春英的笔,或是翻翻春英读过的书。他有时又觉得这样太可笑了,他甚至怀疑自己还不具备一个大人的心态,为什么竟干起这些只有小孩子才可能干的事来呢?
的确,怀志还是个十足的小孩子。自从前次听了老支书和父亲的谈话后,他这几天来总觉得内心实在有些不踏实。他觉得有到群众中去走走的必要了。虽然自己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但那都是在这间小屋子里,或是到史正仁处以及其他通讯组员们那里忙,几乎没有和群众接触过。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不成了脱产干部了吗?他把几份准备发出去的稿件反复地看了几遍,他突然觉得有很多地方都有不实和夸大其词的提法,他认为还是暂不寄走的好。于是他又收拾了一阵子零杂事务,准备从明天起,自己就又去和社员们一道参加劳动,同时也好好地听听群众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