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卡尔……嘿卡尔！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布鲁托凑到我的耳边一声大吼，把我从游离状态重新带回了现实中。
我努力摇了摇头，对着布鲁托报以不好意思的微笑:“抱歉……我刚刚在想一些事情……”
海面上吹来的风穿过幽暗的丛林，树叶不住地在耳边发出阴翳的嗦响，就像儿时夜晚躲在谷仓里，点上一盏忽隐忽现的蜡烛，轻声讲述着会给童年带来阴影的鬼故事一般；而在夹杂着如此多不寒而栗内容的海风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掀起层层巨浪，在排列如墙的密林中无孔不入，并最终趁我不备溜进我的领口，让我的后背如负芒刺。即便是在最炎热的夏季，这个小岛上的诡谲气氛仍旧没有给我一丝走神的机会。
莉莉难以忘怀的脸庞始终盘踞在我的心头，我甚至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在某一刻甚至上升到比汉娜的笑脸还高的等级。莉莉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指挥官，但是当难以解释的疑云飘浮到她的头上，那塔兰花映衬出的美丽脸庞也不禁在那时黯然失色；而原来始终迎着黎明站着船头的高傲背影，在我登岛前也无精打采地窝在“塞万提斯号”船长室的破洞沙发里。如果说这个世界仍然还有明辨是非的神明，那我可以说他肯定是个瞎子。
“不要太放在心上了，”布鲁托用他厚实有力的大手拍了我两下，“莉莉她绝对可以挺过来的。”
“莉莉是个很坚强的女人，连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放心吗？”杰卢娜走到我身边自信地说道。能够得到杰卢娜称赞的人可不多，更何况我本来就对莉莉抱有很大的信心。五天前对战明船的时候，莉莉就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大放异彩，让我们，尤其是我，明白大海并不只是男人的天下，女人也同样可以横刀立马，仗剑海涯。这简直和当初汉娜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暂且不再对莉莉过于担忧，此时被梅琳达大人任命为先遣队上岛，我们的任务很明确:找到之前就已经登岛的叶卡捷琳娜，并弄清楚这一切的症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布鲁托凝视着前方，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离奇的事，界面平移？魔法真的能够做到这样？”
“布鲁托大人，临战前可不能太过焦躁哦，”雅紧紧跟在我的背后，她的话中似乎带有温柔的魔力，永远给人以安宁和舒适，“卡尔大人也是，稍微放松一些吧。”
我用手挠了挠头，无奈地笑出了声。雅将来一定会是一个贤妻良母吧，我这样想着。
“雅，刚刚这个邪恶的男人又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把你娶回家，你可要小心了。”叶卡捷琳娜标志性的捉弄话语突然出现在我半径一米的距离以内，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叶……叶卡捷琳娜？”我正准备回过头，却一下被叶卡捷琳娜用法杖的尾端顶住了下巴。我的上下颚来了一次亲密接触之后，嘴里弥散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那种挫败感就如同儿时抢着吃新鲜牛肉结果用力过猛不经意咬破了嘴皮，痛苦之余更多的是心有不甘。
“你为什么……”
“废话，我早就上岛了，”叶卡捷琳娜抢在我前面回答了我尚未说出口的疑问，随后她立刻换上了一副轻蔑的态度，双手叉在毫无起伏的胸前，一只脚尖不停地点着地面，“卡尔，作为一个领袖你实在是太大意了。刚刚如果靠近你的是刺客，那么这个时候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当然，还是热气腾腾的。”
“你这么说可真是一点儿情面都不留啊。”
“哈哈哈，就咱们这层关系，还需要什么……”话音未落，叶卡捷琳娜似乎意识到了自己一时大意，刚刚脱口而出的一句听起来实在有些话中有话，意味深长。于是她立刻“咳咳”了几声，重新摆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我望着眼前这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女孩儿，深深觉得如果她能够生在加洛涅那样的大都会中，一定会成为演技十足的剧院当红歌剧天后或是都城地下街耍尽手段的流氓女头目。
“那么，你以后一定要小心才是。”叶卡捷琳娜闭上眼睛一本正经地向我劝诫道。
“一定谨遵你的教诲。”我深表无奈地叹了口气。
布鲁托从我侧边闪过，高大的身材一下挡在了我的前面。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不过我能看到布鲁托的双手紧紧握拳，胳膊上凸起的青筋让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叶卡捷琳娜，虽然你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布鲁托刚一开口就有些咬牙切齿。我发现事情真的有些不对劲了。貌似布鲁托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在这要命的时刻，暂时性失忆实在是烂到不能再烂的蠢事。
“哦？布鲁托大副，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叶卡捷琳娜眯起了眼睛，她抬起头直视高出自己三个头的布鲁托，眼睛都不眨一下，“不过你知道我作为魔法师……”
“我知道去他妈的魔法师！”布鲁托突然发出了歇斯底里地怒吼。站在我面前的肌肉巨兽仿佛挣脱了缰绳，成为了一个在丛林中怒嚎的疯狂野兽，震彻耳膜的威猛吼声不单单惊起了林间栖息的群鸟，也震惊了先遣队的每一个人。
“你的哥哥……那个杀人魔斯芬克斯……他杀了我的哥哥！”布鲁托咬碎钢牙，迸发出的怒火控诉中潜藏着蛰伏多年的恐惧和悲哀。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七星瓢虫趴在一片栗香花叶上晒着太阳。布鲁托的大哥被几个青壮年用担架抬进了麦露维小镇唯一的医生家中。从午后直到太阳落山，再到午夜的钟声回荡在麦露维上空，医生家中来来回回到处是帮忙或是闻讯的人。第二天黎明到来之际，布鲁托凄凉的哭声让我从睡梦中惊醒。那个夜晚汉娜，我和布鲁托一直陪伴着他那如同睡着的大哥，他的身上布满了绿油油的苔藓。他一同出海的船友说他仅仅是吃掉了一只身上长满青苔的金枪鱼。医生绝望地告诉布鲁托的父亲，那位可敬的铁匠，他的儿子吃下的鱼被邪恶的魔法所污染，而修士会的告示上说明了这种污染正是由于斯芬克斯.博斯普鲁斯进行灵魂实验所导致的。从那以后我们看到布鲁托不再去往铁匠铺寻找锻铁的工具，而是要求他的父亲为他打造一把锋利的阔剑。
“我会证明这些武器能够超越那些恶毒的魔法。”童年时的布鲁托信誓旦旦地对我和汉娜说道。
大哥的死让他恨透了斯芬克斯.博斯普鲁斯，那么作为杀人魔的妹妹，叶卡捷琳娜.博斯普鲁斯同样是令人讨厌的存在。虽然在我的印象里，布鲁托对于一般的魔法师都没有太大的恨意。
“我恨你的哥哥……因为他夺走了我的哥哥……”布鲁托强压住自己的火气，“而且我也很讨厌你，至少从现在开始。”
“彼此彼此，你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就是了。”叶卡捷琳娜把眼一抬，自顾自往前走去。进退两难之际，我只好尝试说服布鲁托跟上叶卡捷琳娜的步伐。
“除非你砍了我的腿让人抬着我走，卡尔，”布鲁托的话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否则我不会靠近那个小女孩儿一步。”
作为布鲁托多年来的挚友，我很清楚他的牛脾气。在一番没有任何成效的劝说之后，我答应让布鲁托原路返回，先行回到“黎明号”上，暂代我的船长职务。
“他以前就这样吗？”杰卢娜在目送他离去后向我问道。
“总得来说还好，”我无奈地解释道，“但他确实恨透了斯芬克斯，换做是我，也会一样的。”
默默走在队伍前列的叶卡捷琳娜一言不发，巨大魔法帽似乎永远压在那娇小的身躯上。在莉莉告诉我她的身世过后，我对她多出了几分怜爱与惋惜。为了追寻自己哥哥，而不得不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儿而言，实在是太过沉重。澄澈的咖啡色瞳孔注定不会以常人的姿态欣赏这个世界的美丽景象，或许在她的心里，这个世界在她的哥哥斯芬克斯消失之后就已经支离破碎。
“叶卡捷琳娜……”我有些迟疑地说道，“这真的是那种魔法……界面平移？”
“不然呢？你有更好的解释吗？”
“那你觉得……这会是你哥哥发动的吗？”
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嗔怪着我说的太过直接。
“不会，”叶卡捷琳娜斩钉截铁地回应道，“不管他经历了什么，我相信他绝不会置我于险境，他可是一个……”
话才说了一半，叶卡捷琳娜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轻盈的身材甚至没有在泥泞的小径上留下过深的痕迹。我感觉她紧握着法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叶卡捷琳娜？”我快步走到她身边，低下头让我的目光伸进魔法师帽的下面。那是一张仿佛失了魂的脸，完全感受不到少女的灵气。隔着厚实的眼罩我甚至都能感受到渗入骨髓的空虚。
“不，没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叶卡捷琳娜才回过神来。她看到我正一脸不安地盯着她的脸，不由得浮起一阵腮红。
“你趁我不备想干什么？”她突然把脸一抬，看来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唉……没事儿不要吓人啊……”我长舒了一口气。
“卡尔船长！”侦察兵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前面……就是凯特维山城！”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的目光飞向了藤条荆棘以外的不远处:高大的哥特式城堡直插云霄，四周林立着砖块堆砌的防御墙。也正如预料的，里面空无一人。
“但是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图案……”
“图案？在哪儿？”我一下子警觉了起来，就像黑猫用它灵敏的耳朵感知了附近存在的危险。
我们一行人紧跟着传令兵架起云梯登上了凯特维山城。如其所言，偌大山城的地面上刻画着一副难以理解的画:几个球状物体碰撞在一起，图案中间有一只长相丑陋的章鱼，背景是一个女人用一只手捧着浩瀚无际的日月星辰。
我没能参透艺术用意，但是在我身边的叶卡捷琳娜却在一瞬间脸色刷白。一阵惊雷闪过，毫无预兆地打在图案的中央，顿时地动山摇，乌云密布。
面对这一切难以解释的现象，叶卡捷琳娜丝毫不动，但是她的脸上已经写完了惶恐。她仰视天空，我们的目光也集中到了天上。海底漩涡就像被龙卷风吸收了一样出现在黑云拥挤的天空之上，无数雷电碰撞迸发出让这个世界难以安宁的惊天巨响。强大的低压之下我只能勉强睁开双眼，隐约间，我能听到叶卡捷琳娜念动了召唤火焰的咒语，而在发动之时，她逐字说出了那个翻天覆地可怕生物的名字:
“鱿鱼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