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各位老板,你们咋想的这几天来东北玩儿呢?咱们这儿啊,三四月暖气刚停,天气也没回暖,雪也没了,没啥好看的。”我们的司机叫谢冬,是个很直爽的东北人。
“我们就喜欢淡季出来走走。别的时候人多,看着头疼。”老鹰坐在副驾驶对他说道。
“你们都打算去哪儿玩呐?”
“就九台这一片,这边环境还不错。”
“哎!九台有啥好玩的,水库生态园儿,一下就走完了。要不这样,我带你们去长白山吧,这几年去长白山的人老鼻子多了,来了吉林肯定得去那儿。”
“我说冬哥,看来你这旅游的生意不错呀。”妖怪插嘴道。
“嘿,还成,东北也就旺季的时候生意好,这边淡季了我就去内蒙跑了。一般来吉林的都是去长白山玩儿。你们不知道,15年那会儿,去长白山的人可多了,好多小姑娘去,一拨一拨的,听她们说是去看一个叫小哥的人。我拉过那么多游客但是到现在都没整明白这个小哥是谁。”
“我们几个不爱逛景区,就打算在小地方转转,体验一下风土人情。”老鹰回答说。
“风土人情啊,这好办呐!你们要是住的惯农村可以在咱村多呆几天,咱村那老年协会这几天正好在办啥活动,请了个剧团过来,我和你们说,地道的东北二人转,演好几天呢,还不要钱,免费看。不过我说,最近咱村的确够热闹的,过两天市里边儿要来些个文物局的人,你们到时候要是去咱后山,没准还能看到他们呢!”谢冬自顾自的说着他们村里近况,没有看到老鹰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我天!冬哥,你们这后山还有宝贝呀!文物局都来人了!”妖怪凑上前去,故作惊讶的对着谢冬说。
“啥宝贝呀!他们就是来做文物普查的,这挖出来的就是一些烂石头破砖头的,你送给我我都不要,也就那些人当宝贝了!你说这要是金银珠宝,谁会给文物局打电话呀!不过他们来也挺好,至少能照顾咱家旅社的生意!”
车子在路上开了两个小时,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我们到了谢冬所说的村子,夜里的村子冷冷清清,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盏盏笔直的路灯迎接我们。
谢冬家是个三层楼的农村别墅,在一层和二层之间,还挂着一块非常显眼的牌子:好时光家庭旅舍。
旅社外面的空地上支着五六顶帐篷,帐篷的下面挤满了圆桌。进到屋,里面摆着各种用脸盆装着的食材,还有十来口大铁锅。
谢冬解释说,因为村里的礼堂搭了戏台给老人们看戏,所以吃饭的地方就问他家借了场地。
我们上了楼,大家各自整理了一下行李,洗漱完就都上炕睡觉,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睡火炕,整个通铺热乎乎的,像垫了电热毯一样特别舒服。
老鹰看起来有点烦躁,他坐在炕上一直在和仇英讨论怎么绕过文物局的问题。仇英的意思是,不必担心,一切等明天探完路再说。大概是一路上太累,我没听他们交谈几句,就睡了过去。
早上我是被妖怪给踹醒的,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这小子是个精力旺盛的神经病。我们都还在睡觉,那小子忽然站在炕上大叫:“诶!诶!额贼!文物局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爬起身,正好看到谢冬在招呼他们。
我正在数人数的,他们其中有一个女人,仿佛知道我们在偷窥他们似的,抬头看向我们。
“这女子长得很西番啊!你说她咋知道我们在瞅她!”妖怪也不避讳,反而笑着说,完全没有偷窥被发现的心虚。
老鹰走过来看了下情况,瞪了妖怪一眼:“收收你这副流氓样!”
我们下楼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老人聚在帐篷下喝茶聊天。边上架了十来口大锅,几个厨师和帮厨来来去去,食材的味道到处弥漫,好不热闹。
因为中午来这里吃饭的人太多,谢冬把我们和文物局的人安排在一桌吃饭,此举正中老鹰下怀。不过由于每张桌子只能坐十人,我和凡子就被安排到隔壁桌,和谢冬的爷爷还有其他几个老人坐在一起。
那些老人最年轻的少说也有八十岁,别看上了年纪,其实特别健谈,他们聊着聊着,就讲起了当年解放战争时参加过的各种战役,什么焦家岭保卫战、城子街攻坚战等等。我对战争其实并不了解,就只能装模作样的附和一下。不过老人们只要一提起抗战,就眼睛放光,声音洪亮。不仅如此,他们还用筷子蘸着卤汁在桌上画了简易地图,进行回忆讨论。
饭桌上的菜喷香可口,分量又多,除了我知道的几个比较著名的东北菜比如杀猪菜、地三鲜、猪肉炖粉条之外,还有酱闷林蛙、葱油冷水鱼等等,那冷水鱼的味道和口感跟我们沿海地区的海鳗相似,十分新鲜。我觉得最好吃最香的还是不起眼的炒蛋,上菜阿姨说这个菜叫香椿菜炒笨鸡蛋。笨鸡蛋?是因为当地的鸡太笨了?谁知道呢,只要好吃就行。
我正吃得不亦可乎,凡子却很少动筷,他似乎吃不惯东北菜,也有可能在想别的事情。菜上齐以后,妖怪突然从他们桌挪到了我们桌。他端着酒杯,脸色微红的告诉我,那帮文物局的人太死板,和他们一起吃饭就像和一堆文物一起吃饭,扫兴。
他说着夹了好几块锅包肉往嘴里塞,老人们的话题引起了他的兴趣。
“各位大爷,你们这参加的是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吧!!”妖怪凑到谢冬的爷爷谢小柱边上问。
“我没参加,当时我还小,才八岁,是我哥和他们几个参加了民主联军。”老人指指坐在我们对过的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你们年轻人知道这场战役?”三人中一个叫王富贵的老人露出惊喜的表情说。
“解放战争嘛,科教频道常放,说是当时冻死很多人,仗打得特别艰难。”妖怪回答道。
“可不是,零下三四十度,那下起雪来,能没过我的腰。这得有多冷,当时枪栓都冻得拉不开,手一碰栓就掉一块皮!!”光头的方贺年老人一本正经的说。
“枪都用不了,那你们咋打仗!”妖怪打断老人道。
“当时实在是没法子了,要打仗的时候,就往枪上撒泡尿,趁热解冻了赶紧打!这还得快,不然那天气,慢了的儿都给你冻掉!”方贺年老人指着自己的裤裆。
“这这这那那你们尿得出来吗?”妖怪喝了口酒,问道。
“那能咋办,当时就这点条件,有枪的同志战斗,没枪的同志等有枪的同志牺牲了拿过枪继续战斗,一不留神就去见马克思了!”方贺年老人放下筷子道。
“其实最艰苦的还是二下江南北撤的时候,国民党开小丰满水库放洪水堵咱们,把两里宽的松花江都漫平了!那雾气腾腾的,几里外就能看见。原本的冰块顺江而下,浮在水面上,如果不快点过去,就又给结上了!那水可是冷到骨髓里去啦!”王富贵老人回忆着说。
“那咋办?!”妖怪
“咋办?咱们这些战士,犹豫的时间都没有,一个个望江里跳呗!互相搀扶着,脚底踩的是原来江面上结的冰,身上泡的是水库里的水,那棉服泡得跟灌了铅似的,这时要是滑到了,那可就再也起不来了,得活活淹死在那江里!等好不容易上了岸,风一吹,那泡过水的棉裤立马就冻上了,跟铁桶似的。这会儿千万不能歇,得挪着走,不然这歇息一下,就冻死啦!这场面,像你们这些和平年代长起来的小娃娃根本就想像不了。”
“是是是,我们现在的幸福都得靠你们,来来来,各位英雄,我敬你们!”妖怪变得正经起来,他站起身,举起倒满酒的酒杯,对几位老人说。
那几位老人见妖怪如此敬重,便也严肃起来。坐在我正对面的姚广海老人叹了口气回忆道:“当时,我们死了很多兄弟。那么冷的天,那尸体,就在他们倒下的那一瞬间凝固了,端着枪的、中弹片的、面部痛苦的、惊吓的,都被冻住了。我有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们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雪是白的,血是红的,这血红雪白的画面我到死都忘不了。”
“能找到尸体的那还是死的体面的,有些连尸体都找不到。咱们一下江南时,拼了两天两夜从新一军手里抢下离这儿不远的焦家岭,新一军你们知道吗?这可是国民党手里的王牌军队!”王富贵老人敲敲桌子说。
“知道啊!那个谁,孙立人的那支军队么!”妖怪回答道。
“哼!”王富贵冷哼一声,“当时我们的部队里有这么一句话,吃菜要吃菜白心,打仗要打新一军。就是这支王牌军,也给我们打残了。”他说到这里提高了音量,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当时形式一片大好,大家乘胜追击,追着溃退的新一军往这边村子赶,他们有一支小队就躲进了后山,柱子他哥大柱当时是咱们机枪连连长,他带着几个兄弟追着那拨人也进了后山。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雪,咱抬了一夜的兄弟们的尸体。等第二天早上,天上地上山上河里,只要看得到的地方,那都是白的。大柱、黑娃他们再也没回来过,咱们后来上山找啥都没找着。这么几个活人就失踪了。”
“人家牺牲了,怎么着也有个遗体,再不成,找到个遗物留个念想也好,我哥他,啥都没留下。就咱们这后山,这一片儿,我都不知道找了多少回了……”谢小柱老人摇着头说道。
老人们开始怀念起那场战争中牺牲的战友们。聊着聊着都陷入了沉默,酒席的气氛变得凝重。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席,妖怪拉着我敬了几杯酒。
有一位叫朱孝文的老人,是酒桌上说话最少的人,这时他从自己的衬衫袋袋中掏出几张老照片,看着看着就开始默默抹起了眼泪。谢小柱老人告诉我们,朱老又想他年轻时的相好了。
朱孝文老人的爱人叫小红,在战乱中去世了,走的时候才17岁。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我的脑子有点晕眩。
小红,一个熟悉的名字。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前女友的模样,那个因为我的贫穷离我而去的女人。我对她的想念在朱老诉说他的爱情时爆发,他的小红变成了我的小红,我变成了他残喘在那个可怕的乱世。我和小红经历了爱情的甜美,也经历了战争的残酷,最终以分离收场。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睁开眼睛,感觉头像要裂开似的疼痛。
“大哥,您终于醒了?”
妖怪给我倒了杯水,我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炕上。
“我喝醉了?”我问他。
“岂止是喝醉呀,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你女朋友把你甩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要不是我拦着估计现在全村也知道我们是来刨他们祖坟的了。我说,你中午和那姓朱的老头儿抱头痛哭还拽着我深情挽留,嘴里念着‘红啊绿啊别走’,你自己是不是都忘了?”他盘坐在我身边坏笑着说。
“谁让你非拉着我喝酒。”我有点难堪。
“谁知道你酒量这么差。”妖怪一脸鄙视。
“其他人呢?”我见房间内就他一人,问道。
“上山采点去了。老子这是到了什么霉,他们上山浪去了,我却要留下来伺候你。”妖怪没好气的说。
晚上六点,老鹰和仇英他们回来。
老鹰见我已经醒酒,便对我和妖怪说道:
“收拾收拾,晚上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