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西南最大的都会。
比起国内其它的大城市,蓉城却显得悠闲而懒散。
小巷里,常常能看到支起的麻将桌。三缺一,也并不耽误开局。码出一副牌摆在缺人的那一边,剩下三个人照打不误。
除了一桌桌的麻将,还有空气中弥漫的,菜籽油特有的香,和干辣椒呛出辣。
江一凡一直以为,火锅是蓉城最盛行的吃食。但其实,蓉城有自己的最爱,叫冒菜。吃火锅,要去隔壁的山城寻找正宗。
火锅和冒菜,江一凡都喜欢。但吃不了太多。肠胃受不了辣。
江一凡住的地方是一家胶囊旅馆。挨着锦江边上,21层的住宅楼。
走进店门,店伙计二尕正低着头玩手机。听到声音抬起头,并没认出一身牧民打扮的江一凡。随口问了句:
“住店?”
半天没听见江一凡回答,再抬起头看清楚是江一凡时,一张脸上露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从房间里走出来,脑袋上带着防尘的帽子,手里拿着扫帚。
女孩子看出江一凡的,也愣在那里。
江一凡忍不住笑起来,问道:
“怎么了这是?”
女孩子叫多多,二十出头的样子。旅店的老板。
多多人长得很漂亮。
高高的个子,一头卷曲的长发。眉眼间带着邻家女孩一般的灵秀,举止中又有着大家闺秀的端庄。陌生人面前,说话声音轻声细气委婉动听。一旦熟了,就会露出百无禁忌的熟络。
多多的老爸,在北京经商,生意做得很大。而多多自己,也是今天飞香港,明天可能就到了上海。目的却都很简单。看朋友,吃和玩。
人见人爱的多多,始终没对象。
她自己不着急,家里人着急也没用。
店伙计二尕,西北人。个头不高,浓眉大眼,看模样长得很老成,实际上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二尕这个名字到底怎么来的,什么含义,江一凡不知道。而且这个名字,也不是谁都能跟着叫的。不经允许,你喊他一声“二尕”,那小子一准跟你翻脸。
名字里,“二”的发音会带着浓浓的卷舌音,发四声,发音短促,一闪而过。
二尕年纪小,却已经在外面闯荡好几年了。三教九流的社会经验,远比江一凡还要多。只不过,这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老道和世故,会让人感觉到有点别扭。
胶囊旅馆有一个小厨房,住客自己买了材料,可以在里面做饭。
江一凡不受辣,上一次来的时候做了饭请二尕一块吃。两杯酒下肚二尕就觉得跟江一凡格外投缘,一定拉着江一凡递投名状,结生死交。
江一凡当然没同意。
递了投名状要干吗,找个山头落草为寇吗?
多多和二尕全愣在那里,江一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
就是换了一身牧民的打扮,你们至于的吗?
二尕终于反应过来,冲着江一凡来了一句:
“额滴神啊,你还没死啊!”
多多一巴掌拍到了二尕的脑门上。
江一凡离开时,曾经留下一个背包,并交代二尕,如果两三个月后还不见自己回来,就帮忙把那个背包处理了吧。
其实也就是些带不走的随身衣物,一个笔记本电脑,一份病历。
江一凡走后,二尕不放心,就把这件事跟多多说了。多多当机立断打开了背包。看到病历,又找了熟识的专家问过,知道江一凡这一趟进山,原本就是没打算回来的。
二尕摸着被多多拍疼的脑门,接着又说了一句:
“额的哥,你咋回来哩。灵堂都给你摆过了。”
多多啪地一巴掌又拍到了二尕脑门上。
江一凡笑起来,说道:
“有心了。”
二尕张着嘴,还想再说句什么。一想到自己说了两句话,就已经挨了两巴掌。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多多看着江一凡,憋了半天说了一句:
“回来就好,回来就没事了。”
江一凡冲着多多笑起来,开玩笑地问道:
“想我啦?”
上一次走的时候,江一凡曾跟多多开玩笑,说你你没男朋友,等我从神山回来就追求你,追到手就娶了回家做老婆。
多多还笑着答应了一句“好啊。”
那当然是开玩笑。
多多什么样的身份,又是什么样的家庭背景。凭着江一凡,怎么可能配得上。
多多看着江一凡,眼圈一下子红起来。江一凡咧嘴笑了笑,说道:
“我先去洗澡,回来跟你们聊。”
胶囊旅馆,其实就是青年旅社。
睡觉的隔间长方形,长度刚好能躺进一个成年人,高度刚好能让人坐起来。两个隔间上下铺一样摞在一起,整齐密集地摆进房间里,如同蜜蜂的蜂巢。
蓉城地处西南交通枢纽,出滇入藏、北上青陕,东出两湖。
蓉城本身,宽窄巷春熙路,又是川菜始祖熊猫故乡,国内最知名的旅游目的地。每到寒暑两假期间,全城大大小小的青年旅社人满为患。
江一凡洗了澡,换回自己的一身衣服,顿时觉得浑身舒爽。
倒不是牧民的衣服不好穿。主要是,不如自己穿旧的衣服,更熟悉自己的身体,穿在身上更加熨帖。
洗完澡,多多已经在厨房里摆了几个菜,还有一瓶酒。
12年份的苏格兰单麦芽威士忌。
酒龄上看,入门级。可就是这样一瓶入门级的苏格兰威士忌,市面上也要四五百块钱一瓶。
江一凡坐进椅子里,一脸疑问地看着多多。
“给你接风啊。”
多多淡淡地说道,神情间有欣喜,还有掩盖不住的忧伤。
多多看过江一凡的病历,知道江一凡的情况。
江一凡看得出来,于是说道:
“我,好了很多。”
多多点着头说道:
“我看你的气色也好很多。”
犹豫了一下,多多又说道:
“我认识一个专家。要不我帮你联系一下,再做次复诊吧。”
江一凡摇了下头,打开那瓶酒,倒出小半杯,放到嘴边慢慢啜着。
离开神山,江一凡的胸再没疼过。却时常冒出各种说不清由来的幻觉,其中就包含着自己长满癌细胞的身体,真的就不治而愈了。
江一凡知道,那些也只是幻觉。
癌细胞长满了身体,连医生都放弃治疗了,怎么可能不治而愈。
所以江一凡没有勇气再找医生做复诊。
那就像是不服判决,一次次上诉却又一次次面对维持原判的决定。
而宣判的结果不是什么拘留劳教有期徒刑。宣判的结果是死刑,择期执行。
二尕坐进餐厅,一边不客气地叨了一大口菜,一边冲江一凡问道:
“老哥,快说说山里面有什么好玩的?”
“挺,神奇的。”
江一凡点着头说道。
“额也看出来了。”
二尕看着江一凡,又说道:
“你那一身,是不是娶了牧民的女子,给人家做了上门汉?”
瞥了一眼多多,二尕又说道:
“你可不知道,老板娘多惦记着......”
二尕话没说完,就被多多打断道:
“多吃,少说。”
二尕点着头,又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
江一凡问道:
“我走了几天?”
“几天?”
二尕抬起头看着江一凡,脸上带着一副夸张的震惊表情。
“老哥你走了四个月了,你自己不知道?”
那么久?
二尕的话把江一凡也吓了一跳。
在江一凡的记忆里,只是进山淋了雨,发起高烧。然后被守山的牧民带回帐篷,一番调养捡回一条命。
中间有段时间,江一凡是昏昏沉沉的不清醒。可是满打满算,也就十天半个月。
怎么一下子,就在山里度过了四个月?
二尕从口袋中掏出烟,自己叼上一根又把烟盒递给江一凡。多多带着一副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二尕。
二尕识趣地收回烟盒,又把自己叼在嘴上的烟卷扔到桌上。接着端起酒杯,碰了下江一凡的酒杯说道:
“来,老哥,走一个。为你获得新生干杯!”
江一凡哼地笑起来。
趁着多多转身回灶台的工夫,二尕突然凑近江一凡的耳边说道:
“老哥,你得好好陪着老板娘喝个酒。看完你的病历,老板娘可是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了。我觉得,老板娘喜欢你。”
特么胡说。
江一凡瞥了一眼二尕。
大家熟络,能够开些玩笑是不假。
喜欢一个人,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
而且多多,是一个可以随便喜欢什么人的姑娘吗。
看出江一凡不相信,二尕皱起了眉,说道:
“你咋还不相信额哩,额骗你作甚!”
多多坐回到椅子上,自己点起一支烟吸着,冲着江一凡问道: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家?”
江一凡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
按照医生的话说,江一凡的病情,顶多还有半年的时间就尘埃落定了。
所以按照半年的时间上限来计算,江一凡剩下的日子,完全可以一天一天地数着过。
剩下这些日子,又能干些什么?
多多又说道:
“你要是没什么打算,就在这里住着吧。要是觉得通间吵,我让二尕把单间给你收拾出来。”
江一凡点了下头。
蓉城,生活节奏慢吞吞的,很懒散,很悠闲,让人感觉到舒适。
二尕突然来了句:
“要我说,老哥你就搬去老板娘那里住。她一个人住两层楼,空得狠呢。”
多多狠狠地剜了二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