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末年大年初二，王午明的舅舅陪同阿嬷的二闺女回娘家省亲，这一天在民俗里叫“女儿女婿日“。阿嬷的二闺女，王午明得叫姑姑，那姑姑的丈夫应该叫姑丈，为什么叫舅舅？原因是当时家穷，王家信领了王午明的舅舅的妹妹山花当养媳，舅舅娶了王午明的姑姑，两家抵消了彩礼。
王午明的舅舅和姑姑先上古厝问候二老。后来王家信请王午明的舅舅喝茶。晒暖阳，泡散茶，两碟小点心——甜杨梅，花生糖。茶话以家常聊起，渐渐唠至收入问题。
“去年收入还可以吗？“
王家信笑的苦涩，：“干两天休息一天，口袋能进几个钱。现在我算知道什么是机械化，人家拖拉机跑一趟，我和山花得跑一天。要石头的都找开拖拉机的了，咱早晚是被淘汰的份。“
“咱也买辆拖拉机，想过吗？“
“一辆二手的也得好几百，咱还不会开，何况盖这房子借的钱还没还全，不敢想啊，走一步算一步啦。“
舅舅长茧的大手拿起茶水，闷闷喝了一口，长年风吹日暴的黑脸上面的皱纹更深了，一双闪烁着真诚实在的眼睛泛起阵阵忧郁波光。妹夫的前途模糊，自己的也好不到哪去。舅舅在自家的秃山打石头，自己给自己干。虽说面子是老板，事实上比一般工人没多挣几个子，而且石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舅舅已认识到购买红土砖盖房子的人会越来越普遍，所以更努力地多打几块石头，以相较低点的价格出售，争取在自己被时代演变淘汰前多挣点。
这时，王午明从外面回来，手里抓着一把到处捡集的鞭炮。舅舅见侄子，被岁月年纪遮住藏起来的童心顿时吐出痕迹，将手窝成“望远镜“观察王午明，“不好，敌人迫近了。“
王家信侧目，叫道：“午明，过来给你舅舅倒杯茶，拜年。“
王午明懒洋洋靠近。舅舅已将杯子里的剩余茶水一饮而尽，好似壮行酒一般，然后递来白瓷杯子，让侄子斟茶。王午明倒满杯子，茶水热气腾腾。舅舅欲拿边说：“上哪玩去了？“王午明挡住说：“我数十下，你得把杯子里的茶喝光，要是没喝完，借我打火机，我要放鞭炮。“舅舅说：“舅舅不抽烟，没打火机。不过舅舅给你拿钱买，行吧。”
“臭小子，给你舅舅倒杯茶，还讲条件。“王家信责骂道。“
”没事，“舅舅又面向侄子说：“不过别数太快了。“
话刚说完，王午明已开始数了，“1……”
舅舅一惊，说；“怎么，开始啦。“乐着有意不慌不忙地喝。
“八……“
舅舅又一惊，说：“怎么，刚数道二，就开始数八了。“
王午明淘气地说：“我喜欢我做主。“
王家信和舅舅都笑了。舅舅也没继续把茶喝完，就淘出百来块，给拿了一张十块还有几张碎零，欲给，王家信阻止道：“你这是干嘛，跟孩子开开玩笑，怎么当真。”
舅舅笑容灿烂，说：“这怎么是开玩笑，明明是输了嘛，再说大过年的，给孩子拿点钱，不是应该的嘛。“说着递来。
王午明欲拿，王家信责令道：“滚蛋，书不好好读，一来就捉弄你舅。“
王午明毫不犹疑抓过面前的钱，跑了。后面传来舅舅的高兴声音：上哪玩儿，算舅舅一份。“
舅舅又坐了会，后来下去王家行那了。村子到处都是孩子的叫嚷声，欢呼声，还有远近突然炸响的鞭炮声，吓得天性愚忠的狗儿或躲或伏不敢露面儿。
正月初十，大兰和黑妹一块到衣服加工厂当学徒。这件事从去年年底，双方父母就托人给孩子问。当饭桌上大兰知道自己的生活轨迹即将发生变化后，她一连几天精神恍惚，内心的惊慌来自从小在心底滋蔓的自卑——家穷不识字。同时在场的大明向父母提出他不愿上学了，也想跟姐姐一样去当学徒。父母知道大明是心疼姐，考虑男人怕入错行，让大明书继续读，父母托人打听后再说。
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这天中午王家行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依然是请水草来接生的。王家行更不高兴了，耷拉着张苦瓜脸，开三轮车就出村，直到很晚才醉意熏熏的回来，他几乎不喝酒，这天喝成这样大家也是理解的，因为第二胎的孩子还是个女娃。
清明前，学校组织缅怀烈士扫墓踏青活动。操场各个角落分散着各个年级的同学，大家手里大小包的水和食物。王二见王午明和大黑在一块，过来后发现两人除了一瓶自装的白开水外，就什么也没带，嘲笑：“我爸说的是，你们都是不可救药的穷光蛋。“大黑握紧拳头，虎逼过来，怒火说：“你再说一遍看看。“王午明紧帖大黑身后，随时准备加入攻击。王正发现这边情景紧张，赶过来挡开大家，了解情况后，劝告说：“咱是一个村的，不能相亲相爱就算了，但决不能互相辱损。“王二见三对一情势不好，就悻悻离开，身后有意的大幅度甩动自己装满可乐汽水面包点心的书包。
过了一会，双方的父母送石头经过，见同学们都大包小包的提着，了解情况后，心酸地小骂孩子不跟大人拿钱。受王家信和番薯委托的山花到小卖部给孩子买了水和食物，之后才匆匆追赶前路。
转眼王家行的二女儿满月，这天正好是清明前日，阿嬷按照规矩拜佛烧香，给村里每家每户发了一个鸡蛋。这些王家行一概不理。也正是这天村里来了个陌生的妇人，提着家乡特产进了王红灯家门。坐了一会，在王红灯的陪同下出了村子。王家行这天没心情出车批发米粉，闲逛时听说村里来了这么个人后，偷偷尾随至出村，之后匆匆赶回家，抱着刚满月的二女儿，开车也出了村。直到天大黑了才见三轮车的车灯亮在自家房边，一直没关，到了大半夜，大门里出来两人，王家行带着他老婆，大包小包地坐进车，轰隆隆的，开车再次出了村子。之后他们过起了像麻风病人一样的一年，人见人躲。
他干了件野兽的事，就在他这天第一次开车出村的时候。
清明后，就该春耕，这是另外一场分战场的大战，浸种，育苗，晒芽，蓄水，赶鸟儿，犁地，平地，插秧，保水，杀虫，加肥……这一连串的功夫就是为打赢这场战，也必须打赢，才能保证下锅的口粮和交税责任的完成。这阵子田里需要大量的水，常能见到大半夜潭边河旁出现打手电筒或提煤油灯在拔水的老老小小的身影。潭或河就那么大，水量有限，所以绝对见底，这时大人小孩都兴奋起来，连裤管都不卷就跳下泥水里抓鱼挖泥鳅摸土鳝，弄个浑身上下全是泥巴，才大包小包乐呵呵的回家加菜，饭桌上美餐一顿还不忘炫耀地唸着下回多抓几条，红烧加油炸。
“山花回来了吗？“
王午明没搭理，全神灌注在自己手指间的啤酒瓶盖上。两个叠在一块的瓶盖前后左右被杂乱成堆的瓶盖包围着，几乎没有挪移空间，想从其中将它提出来，需要眼观四方，心细如发，确保手不颤如冰冻，身不动如磐石，稍有不慎分毫，碰到周边瓶盖，也就犯规了。
走廊里大黑和王午明玩的是众多童趣游戏中的“金银财宝“。游戏材料啤酒瓶盖，其中金色的价值一个抵两。玩法：手掬瓶盖，撒散，两个叠在一起的称一注，在不碰动其他瓶盖的前提下，可提走归入自己的财产。假如地面上没有可提走的注，可拿财产中的瓶盖炸开瓶盖堆，或者用手指翘动单个瓶盖，来制造出一注，被翘动的瓶盖如果没叠在其他不记数的瓶盖上，算规定犯规，换玩家玩。输赢：所有的瓶盖都提完，谁的注数多谁赢。
“我问你话哪。“水草轻轻推了一下王午明的背。
这一推害王午明提瓶盖的手撞动了前方的瓶盖，紧盯不放的大黑一见喊道：“犯规，换我了，“将手一掬等王午明将瓶盖搬上来。
“干什么推我，害我犯规了，去死啦！“王午明被这一推惹火了，边抓地上的瓶盖往大黑的手里放。
水草微感对不住，轻声重新问：“山花回来了吗？“
“山花是谁？“王午明余怨未消。
“你妈呀。你这孩子……“水草微露不耐烦。
“你妈不在。“王午明头也不回，语气有些冲。
水草懒得计较，窝着气，苦笑而去。
次日，三家合起来插秧——插秧是项单调的慢功夫的活儿，三家常组成互帮队，边劳作边闲聊，自然快又悦——往年这时，孩子们都会出现在田里或田边，或帮忙或玩耍。现在大的打工，小的上学，所以赤脚弯腰在田水里的就山花，阿叶和水草。大家闲扯时，水草大方地聊起上山花家找她时，受王午明的戏弄这事。阿叶也慷爽地说起一件：跟着孩子说话，你就是长十个心眼也不够。上次，见他和大黑在玩格子游戏，“一千五百“——八等分的长方形，从底到上，右纵1到4号框，左纵8倒5号框，3号为资格框，玩家需将手中的石块丢在其框内获得继续游戏的资格。单脚依序跳过1号2号至3号时，将石块踢在横对面的6号框内，再依序跳过4号5号框，最后两脚站在6号框内，量力将石块踢在8号内的分数框内，压线下场换玩家，8号框有5个分框，回字的两个口的线交点就近连线，底梯形是10分，左20分，右30分，上为40分，中心正框50分。7号框是火烧框，玩家不慎将石块踢在其框内，所得分数的十位数分值归零，同时下场换人。8号框上面还有长方形框是第九号框，大小是8号框的3分之一，其是100分。输赢：每个框包括分数框，100分可购得同时拥有双脚自由站在里面的资格。购买前，先黑掌负石块，在保证石块不掉落前提，单脚跳过1号2号3号后，直接跳进6号再跳5号4号3号2号1号，出来后绕过跨下把石块丢在要购买的号框内，压线换玩家，等再换到自己重新购买。谁购得全部号框，谁赢——听他老吹自己厉害，每脚都得分高。我就逗他说：“午明，你这么厉害，天才啊！“他说：“王正说世上没有天才，人要懂得谦虚，长大了才会有好脾气。“接着又说：“不过我有一样就比不上你。“我奇怪了，就问：“哪样啊？“你们知道他说什么嘛，他说：“三八“。
大家又乐了。
山花晓得水草和阿叶绝非在搬弄是非，自己是最清楚孩子的秉性：没大没小，我行我素，爱耍小聪明。惭愧说：“这夭寿的，就是欠打。没让人省心过“。
说来也巧，没过几天，王午明真挨了顿掌屁股：
天上的云压的很低，大步往南集合。这年第x号台风，会是擦肩而过还是正面攻击，大家说台风总是诡异多变，连专家都拿不定结论。村里的老人聊起二十几年前那号台风，仍旧心有余悸：一个漆黑的夜晚，从北面突然吹来呼号狂风，像鬼子进村搅乱村子的平静，卷石断树，掀瓦倒房，人们在惊慌无措中等来黎明。出来时发现到处满目疮痍，一片狼籍，谁家急着母猪不见了，谁家哭着房子倒了，又谁家哀号着亲人被压死了。
房顶上，王午明蹲在风楼边。手里经不断打磨已成圆的瓦片，只要再在中心转个孔，塞截空心管子，插入似箭棍子，缠上绳子，就是孩子自制的穷玩具——陀螺。
随着手里小刀的反复转动，圆瓦的中心逐渐变薄，黄色的粉末还没下坠，就已被大风卷走，瞬间找不见轨迹。王午明做的专注，肚子底憋了许久的尿再也忍不住，随时就会决堤。轻轻搁下圆瓦和小刀，一左一右，站起来咝咝着抖了两下因久蹲发麻的小腿，霎时感觉肚子底的尿越发跃跃欲出，小裤子一小块已悄悄被洇湿。王午明迈出两步，距房缘还有一步出之遥，退下裤子，掏出******，毫无顾虑就来了一泻舒爽。无巧不成书，阿叶送完一趟石头回来，经过巷子时，刚好赶上了这场“人工降雨“。正郁闷是不是下雨了，抬头只见南走的云，低头也没见地上有雨打痕迹，狐疑地摸拭被浇湿的头发，将手凑近鼻子一闻，尿骚味刺鼻，脸色顿变，猛然抬头，面目挣拧，破口大骂：“是谁拉的猫骚尿，有脸的出来。你个夭寿的。“
王午明惊觉自己犯事了，将小脑瓜缓缓探出，一瞄见在下面的阿叶的脸，赶紧缩回来，心跳加快，如鼓烈栗。自然想道歉，但心存侥幸，故不敢见人。可阿叶在刚才王午明探头出来时，已看清是谁，大骂道：“王午明，你甩藏了，我看见是你了。你这臭小子，快下来陪不是。不然告诉你阿妈去，准你挨顿掌屁股。“
山花本走在阿叶前头，可半路改道去了菜地，摘菜回来时，撞见阿叶对着房顶在大骂，抬头看见王午明正好在房顶，疑问道：“阿叶，是不是孩子做错了什么事？“
阿叶吞吞吐吐说：“没事，这小子没注意吧，把尿撒在我头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