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定好的婚期,在和时间相向而行的赛跑中越发临近。在这期间短短的几个月内,身为新郎官的慕容明在精神上正经历着他一生当中最为浩瀚的波动期。父王滞留在他骨子里的阴影如同遗传给他体内的基因那样,时时在他睡梦中兴风作浪。这天深夜,早早入睡的慕容明便做了一个和父王有关的噩梦。梦中和心上人南宫落雁将要结为连理的慕容明,新婚之夜这晚喝的酩酊大醉。他摇摇晃晃的走近花烛洞房内,拿起金杆准备去掀坐在床头上的南宫落雁头上的红盖头。
由于喝的太多了的缘故,他的视力出现了暂时的散光。南宫落雁头上的红盖头,像是一轮轮挂在海岸线边的如血夕阳。看花了眼的慕容明举着金杆乱戳乱捣了好一阵子,才把南宫落雁头上的红盖头挑下来。南宫落雁羞答答的坐在床头纹丝不动,她低垂着的脸颊上已是红晕发烫。慕容明只手扔下金杆,牙齿打颤的叫着:“落雁!”,便俯身扑了上去。
扑在南宫落雁怀里的时候,慕容明结实的感到了她身体的体温至少两倍于自己。他爱恋的抓住南宫落雁的小手拿在自己手里左看右看,看的自己两眼金星乱冒。看完了南宫落雁的手,慕容明抬起头来正要去亲吻她的脸,却猛然发现自己看到的是父王的脸庞。父王那张盘根错节的狰狞老脸上,长满了一堆堆像是海藻般的胡须。慕容明先是惊骇不已,而后愤怒万分的伸手一把抓住了父王脸上的胡须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父王微微笑着,用手支开了慕容明薅着自己胡须的手答说:“孩儿啊,我是你的父王啊,父王是特地看你来了。”慕容明不听则已,闻听此言顿时火冒三丈。他一个反跳从父王怀里弹出,然后抓住刚才扔下的金杆,对准父王的颅腔狠命击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父王的颅骨被他像是敲打生鸡蛋壳那样轻易撬开。气贯长虹的血注从里面喷涌而出,溅在大红绸缎被褥上消隐不见。
被雷电击中似的慕容明,乱蹦乱跳着从噩梦中惊醒。他随意抓起床上的被褥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回想着梦中的情形,惴惴不安的安慰自己说:“我和父王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父王纯粹是属于强抢民女的暴行,我想带给新婚妻子的全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美感。”虽然南宫文昌始终把慕容明定位到一个无恶不作的暴徒形象,但慕容明自己却有王婆卖瓜的资本开脱罪名。最起码他是真心爱着南宫落雁,南宫落雁心里也爱着他。
背着南宫文昌,慕容明和南宫落雁早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心底里暗暗偷情。慕容明的想法简单扼要:他就是要把父王对母后有过的虐待,都化成缠绵的爱意,注入到南宫落雁的身体;或者说他要像母后当年善待自己那样,善待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还是一个父亲,父王的一生都是失败而可耻的。慕容明发誓自己绝对不要步他后尘重蹈覆辙,他要做的就是尽己所能的洗刷父王带给家族的耻辱。
草原上第一株罂粟花破土而出的日子,慕容明迎来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旧历新年的第一天,开启了他和心上人爱情长跑的******。他们的爱情松柏在经历了一整个寒冬的冰封雪裹后,终于要破茧成蝶开花结果。周身上下红衣新帽的慕容明骑着高头大马,踌躇满志的赶往柔然都城上谷。对南宫落雁一刻不停的思念如同在他心脏旁支了一架火炉,三个月来烧的他是哀感顽艳痛断愁肠。
计时的水漏每滴一下,他心底思念的蚂蚁就会挠他一下。他闭上眼睛甚至都能看清自己的心脏上被蚂蚁挠过的伤口,比自己密密麻麻的满头乌发还要多。黑夜对他而言早就成了灾难,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如同毒瘾发作般的咬牙切齿抓耳挠腮。月光深度的炙烤下,他扭曲变形的身体多像是条发情的眼睛蛇。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邪恶念头,使得他与白天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判若两人。他的右手不自觉的又重复起了那个深为自己所憎恶的动作,嘴里发出冰水浇在火炉上的“咝咝”声。
震耳的象牙号角此刻已经没有了进攻的威胁,它的功用转变成了大雨倾盆前的电闪雷鸣。人们欢天喜地的拥挤在道路两旁,用着或是祝福或是捧场的掌声响应着象牙号角的鼓动。掷地有声的仪仗队伍,让人不难看出慕容明训练这些草原的莽夫还是颇费了一番心血。他不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但他确实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今天。“我应该给她最好的,她配拥有这个。”
从夹道欢迎的人群中骑马穿过时,慕容明的心里像是冬天被太阳暴晒过的猪油块儿融化的一塌糊涂。他半睁半闭的眼睛扫描着嘈杂的人群,心里对自己和南宫落雁的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负责开路的士兵们看到自己冷血无情的主君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柔波万丈,一时间难以习惯。一个亘古永恒的咒语在长久的折磨着神经高度衰弱的他们:战争中幸存下来的自己,并不见得就比死去的敌人和同伴好过多少。
南宫文昌早早的就将宫城的四处城门高高悬起,他自己也身体力行的站在城门上恭候前来接亲的慕容明。他虽然在内心极度恐惧这一天的临来,可他还是觉着噩梦越快结束越好。既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那也只好将就着中饱私囊。他看不起依靠武力强取豪夺而起家的慕容氏族,可他对慕容明的印象客观来说不能算差。他人生在草原,长相却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尽管他也是个万恶不赦的无耻之徒,可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草原枭雄相比,举手投足间他都还有着一些不落凡俗的君子之风。
举例来说,南宫文昌对慕容明最欣赏的一件事情就是他每次喝酒时总是以袖掩面,细声啜饮。就算是戎装在身,他也会象征性的用左臂挡在酒杯前。他喝完酒还要双手举杯躬身垂首,以示敬意。这个方面,生性粗野莽横的西门武定就差劲的多。每次他都会不管不顾的端起酒杯就是一顿猛喝,溢出的酒水顺着络腮胡子往下淌的样子像是驴在尿尿。并且他酒足饭饱后丑陋鄙俗的打嗝动作,也仿佛是吃多了黄豆似的马屁声连连。
背地里南宫文昌派人专门调查过慕容明的身世,略微知道他的一些情况。慕容明的母后是个知书达礼的汉家闺秀,她十三岁那年便被鲜卑国上一代老君主也即慕容明的父王掳掠进宫。这个红颜薄命的女子把自己所能通晓的全部知识,统统教授给了日后可能龙登九五的儿子慕容明。慕容明对母后的依恋,也在许多公共场合毫不避讳的向人讲述过。由于年龄相差并不是很大的缘故,她和儿子的关系已不只是局限于母子。
至于更深一层的是什么,南宫文昌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他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嫁给慕容明后,会不会又是像慕容明的母后那样羊入虎口。“但愿他能是个宽厚仁和的男子,至少别和他的父王一个德行。”南宫文昌的心里翻江倒海,他比自己的女儿还要担忧未来女婿的可靠与否。慕容明的确时而也会暴露出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可细细回想,大部分时间他都保有了一个君主理应该有的尊雅风范。和粗鲁世俗的西门武定比起来,将女儿嫁给慕容明显然更和自己的心意。
女儿将要出嫁的前一晚,南宫文昌和她有了一次较长时间的对话。他俩仿佛两个一别经年的故人那样,有了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促膝长谈。南宫文昌拿着亡妻的灵牌,眼泪汪汪的问女儿:“落雁啊,父王知道自己为了一己私念将你嫁给慕容明,你心有怨言。临走了你还有何要说,就只管当着你母后的亡灵,尽情的对父王发泄吧。不管事实与非,父王都绝对不会反驳半句。”他说着,抱起亡妻的灵牌声泪俱下。已是满脸泪痕的南宫落雁,扑倒在老父亲的怀里失声痛哭。
她第一次触摸到了父王僵硬的骨架,感觉到那是生命衰老的征兆。那个曾经可以只手遮天的英雄,如今终于走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她爱慕容明,可一想到要和老父亲挥手作别了,她的内心升起了无助与绝望的呐喊。一个是深爱她的男子,另一个也是深爱她的男子。她在无比满足的幸福之中,泪水一行一行的嘀嗒着。南宫落雁知道这次外嫁不过是短暂的分离,可心里却油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来。她总觉着自己这一走,怕是与父王再也无缘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