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千寻回到飞卫将军府已是酉时,一进门,知琴迎了上来,接住她取下的纱帽,说道:“尹小姐,将军已等候您多时。”
知琴在前面带路,两人沿着九曲回廊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了后花园。只见园中佳木葱茏、奇花争艳,一汪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缝之下。沿着幽径往前几步,便觉异常扑鼻,奇草仙藤,苍翠欲滴,怪石嶙峋,古老悠远,形态各异的奇花点缀其中,古朴、雅致。再往前走半盏茶功夫,眼前便是一片莲池曲径,小桥流水,一座凉亭坐落在莲池上。凉亭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屋顶,亭檐斗拱、额枋、梁柱,装饰着青蓝点金和贴金彩画,巧夺天工,独具匠心。亭旁绿树掩映,流水潺潺,蜂歌蝶舞,犹如仙境一般。
亭中李致远背手而立,眺望着远处的夕阳。夕阳的余辉在他的身后印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当尹千寻踏上凉亭台阶的时候,李致远转过身,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笑容温暖和煦,“千寻,坐。”
尹千寻依言落座,便有丫鬟鱼贯而入,手脚麻利的摆上菜肴、碗碟。她看了一眼满桌的菜肴,竟都是蓟县名菜。每道菜肴都冒着热气,仿若刚刚出炉,不得不说这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
“也不知道千寻喜欢哪种口味,我让厨师各做了些。”笑容一直挂着李致远的脸上,他的嗓音充满磁性很是好听。
“劳李大哥费心了,谢谢。”尹千寻道谢。她知道蓟县与长平相隔千里,即使是身居高位的李致远,要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会做蓟县菜系的厨师也是要费番功夫的。
“千寻,不要对我说谢字。你我既是朋友,对你好就是应该的。”李致远很认真地说出这番话。
尹千寻抬眼正对上李致远的眼眸,他深邃的目光似广袤无垠的夜空,神秘、悠远,又似一个巨大的黑洞,可以吞噬世间万物。她微微有些愣神。
李致远唇边的笑容加深,夹了一块‘八珍脆皮鸭’放到尹千寻碗中,语气温柔,“千寻,尝尝这味道正不正宗?”
‘八珍脆皮鸭’色泽红艳,肉质细嫩,味道醇厚,肥而不腻,并带有一股果木的清香,被誉为蓟县名菜之首。
尹千寻端碗地手一怔,碗中那块香气四溢的‘八珍脆皮鸭’似有千斤重,一时间精神恍惚,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到了孩童时。
云轩自幼时起便是光彩夺目、才华惊艳绝伦的天才,他出身名蓟县名门望族的云家,家世显赫,容貌俊逸、才思敏捷、武功出众,正是所谓的天子骄子。更难得是他没有丝毫富家子弟的骄纵之气,待人温和有礼,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如阳光般耀眼,无论何时都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与云轩不同的是幼时的尹千寻十分顽劣,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捉虾,捅马蜂窝、捉毛毛、斗蟋蟀......夫子授课时,她看小人书、涂鸦、折纸,总之除了听课,她什么都做,是夫子最为头疼的弟子。
可偏生这样的尹千寻,却很得云轩青睐。尹千寻上树掏鸟窝,云轩陪她;尹千寻河摸鱼捉虾,云轩帮她;尹千寻捅马蜂窝,云轩护她;每当夫子要教训尹千寻时,云轩总会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小人书是他的,涂鸦是他画的......总之事情因他而起,夫子要罚尹千寻要先罚他,才能起警示作用。
夫子举起戒尺的手,放下又拿起,最终没有落下。他一生教人无数,但像云轩这样出色的弟子却只有这一个。用他的话说,云轩才华冠绝当世,日后必出将为相。对于一个夫子来说能教出一个将相那是天大的荣耀。他平日里对云轩宝贝得不得了,这戒尺是怎么也打不下去的。如是几次,夫子也看明白了,只要是尹千寻犯错,云轩总会有理由往自个儿身上揽,要罚尹千寻就必须先罚云轩。夫子对云轩这个得意门生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惩罚的,于是乎他便对尹千寻的小动作视而不见了。
没想到的是尹千寻在云轩的庇护下,愈发胆大,一日竟将一条浑身翠绿的小蛇放到夫子的书袋里。夫子拿书时,小蛇顺着夫子的手缠到了夫子的手臂上。夫子年老眼花,初时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待凑近一看,竟然是条吐着信子的蛇,当场吓昏死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夫子扶起,掐了半天人中,夫子才缓过气来。缓过气来的夫子,对尹千寻的所作所为恼怒至极,要将其逐出书院。
尹千寻的父亲尹天啸这才从书院小厮的口中,得知尹千寻在学院里的斑斑劣迹,大为震怒。
尹天啸用藤条狠狠抽了尹千寻一顿后,让她跪到夫子府门前认错,直到夫子原谅她为止,并不准任何人给她送吃的。而夫子这次显然是铁了心要将尹千寻逐出学院,对此闭门不见。
天色就渐暗,尹千寻从上午起就滴水未进,这会儿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身上被藤条抽打的伤,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才微微抬起右膝,守在旁边的家丁王五立即说道:“小姐,老爷吩咐在夫子原谅小姐前,小姐不能起身。”
尹千寻撇嘴,“谁说我要起身,我不过是挪个位置,让夫子好看到我。”嘴上这样说,却也不敢再动弹,平日里她才不会这么听话,只是今天她自知闯了大祸,不敢再放肆。
“夫子,弟子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夫子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次。”尹千寻终于态度诚恳的认错了,倒不是她幡然醒悟,而是她的肚子越来越饿,身上的伤越来越痛,膝盖也越来越麻木,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可是不论尹千寻多么“诚恳”的认错,夫子的府门依然紧闭。?尹千寻有些泄气,难道今天会被活活饿死在这里,她才七岁,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没吃、好玩的事没做,怎么能死……就在她胡思乱想时,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咚”一声响。
“谁?”王五警惕地喝问道,小心翼翼地向巷子走去。王五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巷,这是条堆放杂物的巷子,巷子两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件。物件上满是灰尘,看来很久没有人挪动了。他环视了一眼,没有发现异常,嘟囔了句,“或许是夜猫吧。”便要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地上一锭银子正闪闪发着光。
王五大喜,那锭银子足足是他半年的工钱,他毫不犹豫地扑向银子,弯腰便捡。只是银子还没到手,脖子一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云轩丢掉手上的木棒,拍掉身上的灰尘,走出巷子。
尹千寻见王五进了巷子还没出来,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却见走出来的是云轩。一时大喜过望,抬起膝盖便要起身。谁知,跪得太久,膝盖早已麻木,眼看就要摔倒。
云轩很及时地拉着了她,“寻儿,小心。”他把她扶到台阶上坐下。
“云轩,你怎么才来?我快要饿死了,你再不来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尹千寻皱着眉,噘着嘴委屈地向云轩诉苦。
云轩心疼地刮了下尹千寻娇俏的小鼻子,“我怎么会让寻儿饿死。”说完,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
尹千寻快速接过纸包,三下五除二撕开,一股浓郁的香味立即散发开来。“八珍脆皮鸭。”她轻呼出声,伸手便扯下一个鸭腿送入口中,那个速度只有一个字形容“快”。
“寻儿,慢点,别噎着。”云轩适时递上一壶水。
尹千寻这当头已经啃完了一只鸭腿,她接过水壶,大大灌了口,又扯下一只鸭腿。
片刻后,八珍脆皮鸭只剩了骨头,尹千寻打了个饱嗝,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想起件事,“王五呢?”
“他没事,我敲晕了他,他睡会儿就会醒。”云轩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看来如玉般的公子,也不似表面般人畜无害。
“便宜他了。”尹千寻丝毫没同情心地道,以她睚眦必报的性格,这个惩罚太轻了。
云轩当然知道尹千寻捉弄人的手段,心里有些同情王五。他从袖中取出手帕递给尹千寻。
尹千寻伸手便接,云轩却握住了她的手。她疑惑地抬头,云轩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背上有一个红肿的伤口。云轩的眼神不似平日的云淡风轻,有着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那时的她尚年幼还不懂男女之情,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那眼神是他看她受伤的心疼,是他恨不能代替她受罚的难过,是他没能保护好她的自责。原来他那么早就爱上了她......
“寻儿,是不是很痛?”云轩地声音有些许颤抖。
“没事,早就不疼了。”尹千寻大咧咧地说,其实伤口很疼,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或许潜意识里不想让云轩担心吧。她想起了当前最重要的事,“云轩,你说夫子会不会一直不原谅我,让我在这儿跪啊?”
“不会,”云轩回答得很肯定。他起身,走到门前,朗声道,“夫子,弟子云轩有事求见。”
夕阳西下,狂风骤起落,落日余晖中,云轩立于风中,衣袂飘动,竟似立于天地之间。
尹千寻有些愣愣地看着云轩。一抹笑容在云轩脸上绽放,灿若星辰,一瞬间天地万物失去了所有色彩.......